媽媽說
（李亞平 ）
媽媽說，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帶著更小的大舅出去要飯。
要到好吃的
就給大舅吃
她自己空著肚子
把干糧帶回家
給其他的弟弟妹妹吃
媽媽說，她還經(jīng)常和一個叫王富美的女孩一起出去要飯
他們翻過好多座山嶺
走好多條路
等天黑回家的時候
卻迷了歸途
在漸濃如墨的山林里鉆來鉆去
她們不知道
姥姥和姥爺就在山頭上等著她們
喊她們
她們聽不見
叫她們
她們也不聞
如扣鍋底的深山里
突然傳來姥姥和姥爺?shù)乃缓奥?/span>
她們一下子哭起來又笑起來
一邊答應(yīng)著姥姥的呼喚
一邊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她們歇了一小會兒
才爬起來
背起要了一天的半袋干糧
向山頭摸去
和哭泣的姥姥姥爺擁抱在一起
媽媽說
年輕的時候
她經(jīng)常和村里的婦女們
在大雨過后
上山里采木耳
天不明就去
一行人為了防止荊刺榛刮
都穿得破破爛爛
像要了一輩子飯的叫花子
天還未明
一頭早起的熊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
未料深山有人
乍聽人語響起
這頭熊受了驚
咔咔啦啦
斷枝折木沖山下狂奔
沖媽媽而來
驚呆之際
媽媽順手折了根樹枝
聽說敲樹干能嚇跑野獸
媽媽使出洪荒之力
狠命猛敲旁邊的樹干
不料樹枝無聲而折
原來是根朽木
想想自己使出吃奶之力
卻打了個空兒
媽媽忘了害怕
顧自大笑
一屁股跌坐下去
這一坐
竟坐到了一窩狍子身上
狍子媽媽一躍而起倉皇逃命
兩只小狍子在媽媽的胖屁股下掙扎
感受著生命相同的恐懼
媽媽倒躺在山坡上的狍子窩里
笑得無法自拔
臉上掛滿淚花
同伴相尋而至
媽媽指著屁股底下
只是笑
卻說不出話
媽媽說
小興安嶺一年有八個月下雪
大人小孩都憋在屋里
下場雨都感覺像過年
小孩會到水坑里踩水玩
大人會到大街上嘮閑磕
媽媽說
有一次過年殺豬
大人們都忙著逮豬
小小的我就穿著燈籠褲站在外面看
看了半個多小時
就凍壞了腿
得了關(guān)節(jié)炎
我才明白
原來做媽媽
不允許有一刻不小心
否則就會有數(shù)不盡的悔恨
媽媽說
東北燒炕
小小的我總喜歡擠炕頭
一次
媽媽把剛買來的小雞崽放在炕頭
用被子圍著
睡著的我翻過身去
一下子壓死好幾只
媽媽說
我的小學(xué)老師趙紅旗老師
人特別好
下大雪
學(xué)校門前有道大深溝
趙紅旗老師總是下到溝里
把我們一個一個背過溝去
媽媽說
在東北的時候
家家都很窮
窮得吃不上飯
小小的我總是抱著媽媽大腿
仰著小臉問
媽媽，什么時候能吃上大餅子？
大餅子就是玉米餅
那時候也是稀罕物
我們每天都吃土豆
吃得嘴里吐酸水
可是沒辦法
連玉米餅也吃不上
媽媽說
后來日子好點了
有一次過端午節(jié)
她煮了一盆雞蛋
像吃饅頭一樣吃
鄰居張嬸來串門
問：吃雞蛋了嗎？
媽媽驕傲地說
吃了
煮了一盆
吃了兩盆
還剩一盆
張嬸笑得直不起腰
說老李呀，你可真能開玩笑
媽媽指著一只大盆幾只小盆
說，玩笑啥，分大小盆嘛
媽媽說
那時候爸爸每天上山采伐
勞力們都脫了膀子干活
冷了就喝幾口辣酒
鬧別扭了
就在雪窩里打一架
等回到家
又和往常一樣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皮
她去井臺挑水
我就帶領(lǐng)一幫小孩子
喊著號子搬倒了家里的大水缸
那水缸比我還高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聽話
叫看著柴火
就老老實實坐那里看著柴火
有一次她也是出去挑水
回來一看
我正在屋里哭
棉褲膝蓋上冒著煙
棉褲被火烤著了
而我自己脫不下來
就站在那里哭
媽媽說她如果再晚來一會兒
說不定我就被燒死了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有同情心
家里一只小雞死了
我會哭上一整天
不吃飯不說話
給妹妹剪指甲
剪破了手指
妹妹早已經(jīng)呼呼大睡
而我還哭個不停
怎么哄都哄不好
問媽媽
妹妹會不會死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會照看弟弟妹妹
每天都站在炕上推那個大大的悠籃
悠籃高高地懸在房梁上
我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推
一直到把弟弟妹妹哄睡
自己才肯歇著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笨
爸爸教了個“1”
我怎么都記不住
剛剛記住了
出去一玩
又忘記了
又問爸爸
這叫啥？
爸爸不耐煩了
“1！——”
我就含著淚花走開
嘴里念叨著“1——”
過一會又回來又問
爸爸，這叫啥？
“1——”
爸爸扭過頭去不愿理我
我大哭起來，
于是記住了那個折磨人的“1”
媽媽說
小時候的我特別倔犟
院里有個雞圈
像微型的小瓦房
我爬上去
掉下來
再爬上去
再掉下來
無止無休
不說放棄
也不怕疲倦
媽媽說
東北的那些年
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媽媽的第一個孩子
我知道我的生命凝聚了媽媽最好年華中的最好記憶
而我不知道
我是否按照了媽媽夢想的樣子長大
我只知道
媽媽說
村里人都稱呼她大平媽媽
媽媽說
自從有了我
她就被重新命了名
走到哪里
她都叫“大平媽媽”
媽媽說
她不求我大富大貴
只求我平平安安長大
而我知道
我長大的每一步
都緊拴著媽媽的心
讓她難以平安寧靜
唯有朝夕牽掛
媽媽說
在我上高三的日子里
爸爸有一次被人冤屈關(guān)進了拘留所
怕影響我高考
隱瞞著沒有告訴我
誰知我竟然沒有考上
出了拘留所的爸爸心酸又心傷
一氣之下把墻上的獎狀撕了個精光
自己蹲地上嗚嗚大哭
媽媽說
人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兒
急難的時候幫人一把
不是為別人
是為自己
報天地之恩
媽媽說
有錢的時候
要想到?jīng)]錢的時候
沒錢的時候
要想到人的骨氣
挺直脊梁骨
才算個人
媽媽說
只要一家人心齊
吃糠咽菜都可以
倘若你爭我奪
再多的家產(chǎn)也難幸福
媽媽說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一個人走到哪里也不能忘本
本就是爹
本就是娘
本就是家鄉(xiāng)
本就是生命成長的地方
媽媽說
宰相肚里能撐船
窮苦日子能下飯
沒有過不去的事兒
只有過不去的心
到什么時候都要懂得寬讓
懂得感恩
媽媽說
吃虧常在
吃虧是福
人堆里為人
全憑一顆心
你好你壞
大家都看得真
媽媽說
巧嘴難有善人
厚道不靠嘴唇
莊稼知道勤懶
人心能稱人品
媽媽說
吃過的苦
都會化成甜
月缺月圓都在天
花開花落都是春
人生最美的是奮斗
人間最貴的是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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