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代（代替）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轉(zhuǎn)（經(jīng)過多種途徑，非直接的）隔礙（隔離阻礙），雖寫得暢顯（通暢明顯），已恐不如口舌矣，況能如心之所存（留存）乎？故孔子論文（談?wù)撐恼?/span>）曰：“辭（文辭）達(dá)（通達(dá)）而已。”達(dá)不達(dá)，文不文之辨（分辨標(biāo)準(zhǔn)）也。
唐、虞、三代之文，無不達(dá)者。今人讀古書，不即（立即）通曉，輒（往往）謂古文奇奧（奇特奧妙），今人下筆不宜平易（平淡淺易）。夫時有古今，語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詫[chà]謂（驚訝地認(rèn)為）奇字奧句，安（怎么）知非古之街談巷語（大街小巷里人們的議論）耶？左氏去（距離）古不遠(yuǎn)，然《傳》中字句，未嘗肖（像，相似）《書》也。司馬去（距離）左亦不遠(yuǎn)，然《史記》句字，亦未嘗肖（像，相似）左也。至于（到了）今日，逆數(shù)（由后向前、由下至上推算）前漢，不知幾千年遠(yuǎn)矣。自司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兼有）同（相同之處）左、馬，不亦謬（荒謬）乎？中間歷（經(jīng)歷）晉、唐，經(jīng)宋、元，文士非乏（少有），未有公然挦[xián]扯（抄襲模仿，摘取摘錄）古文，奄為己有（占為己有；奄，占有）者。昌黎（韓愈，自稱“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昌黎先生”）好奇（喜好奇特風(fēng)格），偶一（偶爾）為（寫）之，如《毛穎》等傳，一時戲劇（兒戲；游戲），他文不然也。
空同①不知（懂得），篇篇模擬，亦謂“反正②（回到正確軌道上）”。后之文人，遂視為定例，尊（遵循）若令甲③（第一條法令。漢代皇帝頒布法令，按先后分為令甲、令乙、令丙）。凡有一語不肖古者，即大怒，罵為“野路惡道（非正統(tǒng)的行徑）”。不知空同模擬，自一人創(chuàng)之，猶不甚可厭。迨[dài]（等待）其后一傳百，以訛[é]（錯誤）益訛，愈趨愈下，不足觀矣。且空同諸文，尚（遵從）多己意，紀(jì)事述情，往往逼真，其（其中）尤（特別）可取者，地名官銜，俱用時（當(dāng)時）制。今卻嫌時制不文（文雅），取秦漢名銜以文（寫文章）之，觀者若不檢（檢索）《一統(tǒng)志》④，幾不識為何鄉(xiāng)貫矣。且文之佳惡，不在地名官銜也，史遷之文，其佳處在敘事如畫，議論超越（超出常人）；而近說乃云，西京⑤以還（以后，以來），封建宮殿，官師郡邑，其名不雅馴（文辭優(yōu)美，典雅不俗），雖（即使）史遷復(fù)出，不能成史。則史遷佳處，彼（那些人）尚未夢見也，而況能肖史遷也乎？
或曰：信（確實）如子言，古不必學(xué)耶？余曰：古文貴（可貴之處）達(dá)（通達(dá)），學(xué)達(dá)即所謂學(xué)古也。學(xué)其意，不必泥（拘泥）其字句也。今之圓領(lǐng)方袍，所以（……的成果）學(xué)古人之綴葉（用樹葉裝飾）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學(xué)古人之茹毛飲血（連毛帶血地生吃鳥獸，意為遠(yuǎn)古時人們不知熟食）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飽口腹，蔽（遮蔽）形體；今人之意，亦期于飽口腹，蔽形體，未嘗異也。彼（那些）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這）無異綴（縫補）皮葉于衣袂[mèi]（袖子）之中，投毛血于肴核（煮熟的食物）之內(nèi)也。大抵古人之文，專（專注）期于達(dá)，而今人之文，專期于不達(dá)。以（用）不達(dá)學(xué)達(dá)，是（這）可謂學(xué)古者乎？
（取材于袁宗道《論文》）
【注】
①空同：李夢陽，號空同子，明代文學(xué)家。
②反正：回到正確軌道上。
③令甲：第一條法令。漢代皇帝頒布法令，按先后分為令甲、令乙、令丙。
④《一統(tǒng)志》：記載全國地理的書。明代所修的稱《大明一統(tǒng)志》。
⑤西京：西漢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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