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記特約評論員 趙普光
1623年。英國倫敦。瘟疫的陰云籠罩。這不知是瘟疫在英國歷史上第多少次降臨了。教堂的鐘聲在不斷響起,伴隨著每一個生命的消失。
是年11月,約翰·多恩罹染瘟疫。深陷病痛中的多恩,思考、自勉和祈禱。多恩將自己罹患瘟疫的身心煎熬,凝成生死邊緣的沉思錄《喪鐘為誰而鳴》(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林和生譯,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有這樣的比喻:
沒有人是與世隔絕的孤島;每個人都是整體的一部分;如果海流沖走一團(tuán)泥土,大陸就失去了一塊,如同失去一個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園:任何人的死都讓我受損,因為我與人類息息相關(guān);因此,別去打聽鐘聲為誰鳴響,它為你鳴響。
這段話流傳極廣,甚至被認(rèn)為是詩的吟詠。順便說一句,其中的“大陸”一詞,實(shí)際原文是Europe(歐洲),這一點(diǎn)恐怕是很多人引用時不甚了了的。
不同于其他一般的疾病,瘟疫的可怕在于極強(qiáng)烈的傳染性,其對人類的威嚇,無所不在地彌散開來讓每個人窒息般的恐懼。這種窒息與恐懼的強(qiáng)大壓力之下,瘟疫的考驗試煉也就顯得極度殘酷。
死亡籠罩匯聚,關(guān)于生死的質(zhì)詢?nèi)绮粩囗懫鸬溺娐暎鹗幱谌说亩?,無人能置身事外。大痛苦、大歡喜前,每一個普通生命,每一絲細(xì)瑣生活,暴露出人的大純凈與大卑污。
多恩1623年之前的祈禱與1623年后的祈禱,重量和密度一定是不同的。盡管1623年前的他,身世完全稱得上起伏跌宕,親人的苦難和罹禍都曾發(fā)生于他身邊。但這一次,瘟疫卻攥住了他的身體,病痛帶來不止是肉體的折罰,更是肉體與靈魂的糾纏與掙扎:“我無法存身天國,因為肉身拖累著我,我也不完全屬于塵世,因為屬天的靈魂支撐著我?!?/p>
苦難只有切身的感受,才會深刻體驗到真正的痛苦折磨,也才有可能延及他人曾經(jīng)的痛苦。在多恩的沉思錄中,自己和他人不是對象化的雙方,他也不再是單純的布道者。沉思錄是一個垂死掙扎在瘟疫死神之手的人的靈魂拷問和囈語。切身的痛感,讓他更真切地將自己與他人連成一片。
“如果海流沖走一團(tuán)泥土,大陸就失去了一塊”的感受何其觸動人心。這當(dāng)然會讓人想起“民胞物與”,但多恩的意思和“民胞物與”的邏輯起點(diǎn),很不相同。與他人的息息相通感受,還是基于多恩對人的命運(yùn),或者說人的不幸命運(yùn)、罪與苦的命運(yùn)的認(rèn)識和覺察。沉思錄中還有一段并不為很多人所知的話:
假設(shè)人是一個世界,假設(shè)他自己是大陸,……被不幸的海洋包圍,人的不幸就像海洋,海水漫過海岸所有的小山,抵達(dá)大陸的高部,那就是人;人本身只是塵土,被淚水和成泥;泥土是人的本質(zhì),不幸是人的外形。
實(shí)際上,這個著名的“沒有人是與世隔絕的孤島”的比喻,之所以有著人類息息相關(guān)的動人心魄的意涵,是以這段話為前提的。
“人痛飲不幸,對幸福卻只能淺嘗輒止;人收獲滿倉的不幸,卻只能撿拾幸福的殘穗;人終生在不幸中旅行,卻只能在幸福中偶爾散散步”。也就是說,對人類不幸命運(yùn)的體察,是意識到人人相通的基礎(chǔ)。否則,所謂痛感,所謂感同身受,只能是空中樓閣,只能是和光同塵的裝點(diǎn)。
如果沒有對自身痛覺的敏感,也就不可能對他人不幸的體察,“要是我們沒有或多或少親身體驗地對他人的悲痛和哀悼,那么,我們也無法深刻體會設(shè)身處地這件事本身?!?/p>
人類體現(xiàn)于個體,個體隱在于人類,苦痛、災(zāi)難關(guān)乎個體的生命,亦表征人類的命運(yùn)。作為災(zāi)難的瘟疫是群體的亦是個體的受難??梢哉f,歷史上的每一場災(zāi)難,都是對人性的試煉。
“人,在他擁有一個不朽的靈魂之前,會先擁有一個感覺的靈魂”,復(fù)活對痛苦的感覺,恢復(fù)對不幸的敏感,是靈魂蘇醒的開始。
作者趙普光,現(xiàn)為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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