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續(xù)篇，魯迅的遺憾——《祝?！分刈x（7）
閏土，和祥林嫂。
前者，是辛苦麻木的，后者在辛苦麻木之外，又多，輾輾轉(zhuǎn)轉(zhuǎn)逃離反抗的一面。
或者，祥林嫂是角色升級之后的女版的閏土，是既辛苦麻木又不停輾轉(zhuǎn)的閏土。
壹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吹進(jìn)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
讀魯迅的文字，不得不佩服他語言的簡潔。
初初看來，有些地方似乎啰嗦，但猛然拋出一句，讓你五體投地。比如——
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
這種滄桑悲涼，是飄泊在外，時時想要回去，終于回到故鄉(xiāng)，某一瞬間的錯愕。
雖是瞬間的感覺，卻又懸于心頭，無法消彌，無處安放，只有找一處文字的墳?zāi)箒泶媪簟?div style="height:15px;">
這感覺，像蘭姆所說——
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服，長大就穿不上了。
所以，當(dāng)閏土態(tài)度恭敬的叫我“老爺”的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青春時期，極單純又極深情愛過的人，事隔經(jīng)年，重又相見，會是怎樣。
當(dāng)然，最好的結(jié)果是永不相見，正如席慕容所寫：
今生將不再見你
只為 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現(xiàn)
再現(xiàn)的 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
所以，終于回到故鄉(xiāng)，終于見到心心念念的閏土；所以，終于離開一心想要回到的故鄉(xiāng)之時，魯迅說：
老屋離我愈遠(yuǎn)了；故鄉(xiāng)的山水也都漸漸遠(yuǎn)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
那些往日的記憶，那些記憶里的日月流年，那些流年里細(xì)細(xì)碎碎的人與事——
無法忘懷，又不忍相見。
然而，塵世里的某些事某些人，總須直面。
于是，便有了故事，有了文字，有了小說。
所以，魯迅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故鄉(xiāng)。
所以，時隔三年，又寫了《故鄉(xiāng)》的續(xù)篇——《祝?！?div style="height:15px;">
貳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div style="height:15px;">
說《祝?！肥抢m(xù)篇，除了《故鄉(xiāng)》寫賣掉老屋，這回回故鄉(xiāng)“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敝?，還有許多——
首先，便是魯迅對故鄉(xiāng)悲涼的感覺，是回來又隨時想要離開的心態(tài)，從未改變。
三年前，離開的時候，他說“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而這一次，似乎更覺無法忍受，呆了三天，“我”便時時念叨著——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走開，當(dāng)然是進(jìn)城，是去他“謀食的異地”。
然而，異地如何——
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朋友，風(fēng)流云散。魚翅，一定也增價了吧。
可見，所謂城里的快樂，只剩下一人吃增了價的魚翅的快樂。
只是，不知魚翅的味道，是否如同往日；那些快樂，是否依舊快樂。
如果，故鄉(xiāng)是無聊壓抑。
那么，城里是壓抑而無聊的吧。
突然，想到現(xiàn)實里的魯迅。
先是，因為家境由小康而墜入困頓，得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而逃離故鄉(xiāng)。
后來，因為父親病故和“先前的醫(yī)生的議論和方藥”，而留學(xué)日本。
先是，因為仙臺學(xué)校講堂里，偶然放映的戰(zhàn)事畫片棄醫(yī)從文。
后來，躲于S會館里鈔古碑，一抄就是將近十年。
朱安，是母親送給他的一份禮物，不得不好好供養(yǎng)著。
后來，是和兄弟周作人莫名失和。
離世之后，最好的懷念文字并非出自許廣平，而是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林賢治的兩本書——
《人間魯迅》，《漂泊者蕭紅》。
我的所以從人間魯迅的角度，解讀“反抗者”祥林嫂的命意，或許也有之有關(guān)。
叁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
——《故鄉(xiāng)》
一直想把《故鄉(xiāng)》里幾種人幾種生活，和《祝?！贩庞谝黄鸨容^。
“我”的辛苦輾轉(zhuǎn)，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楊二嫂和衛(wèi)老婆子以及祥林嫂的婆婆，應(yīng)該都屬于辛苦恣睢的一類，所能有的區(qū)別——
只是，后者比前者，作者用了更多的筆墨。
只是，后者不僅“恣睢”——
而且，更多“精明強干”。
那么，閏土和祥林嫂呢。
前者，是辛苦麻木的，后者在辛苦麻木之外，又多，輾輾轉(zhuǎn)轉(zhuǎn)逃離反抗的一面。
或者，祥林嫂是角色升級之后的女版的閏土，是既辛苦麻木又不停輾轉(zhuǎn)的閏土。
然而，他們，包括魯迅的生活，全都并非“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在哪里，又是怎樣的。
或者，作為魯鎮(zhèn)過客的祥林嫂，到底怎樣才能跳脫自己的命運，成為新的祥林嫂。
于是，想起前文提到，解讀祥林嫂離不開的——
魯迅筆下，可以指代某一類人物的幾個人物——
阿Q、孔乙已、和《過客》中的“過客”。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
（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過客》
雖然可以停下休息，雖然明知前面是墳地，雖然明知有“夜色跟在他后面”，面對老翁和女孩的邀請，他還是蹌踉地向野地闖去……
這樣的過客，總讓人忍不住想起凱魯亞克《在路上》中的句子。
雖然總會蒼老，雖然會流淚，雖然明知無路可走。然而，此刻——
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在路上，永遠(yuǎn)熱淚盈眶。
肆
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樣把她往死地里趕，是一樣使她增加痛苦。
——丁玲
關(guān)于祥林嫂是如何死的，除去文中短工的“還不是窮死的”一句論斷之外，丁玲先生的判斷，是大有深意的。
即便祥林嫂是“自殺”，她的“自殺”也是外力逼迫之下的自殺。
如刑偵學(xué)所說“所有的自殺都是他殺”那樣，祥林嫂也是“他殺”，或者“被自殺”。
然而，除了“自殺”“被自殺”之外，祥林嫂，是否還有其它的路可走——
杰出的女鋼琴家顧圣嬰，“文G”初期便自殺了。
隱身音樂的象牙塔之中，當(dāng)風(fēng)暴來襲，當(dāng)神圣美好的東西被踐踏，她選擇了——以死抗?fàn)帯?div style="height:15px;">
她的自殺，當(dāng)然令人欽佩。甚至祥林嫂的“自殺”，也算是對社會的卑弱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