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韻
全文共3992字
前幾天回老家，竟然遇到五十年不見的發(fā)小，她說回來看看生病的妹妹。七十歲的人了，精神頭兒還很好，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不錯，挺替她高興的。
她是我兒時的玩伴，她沒有進過學(xué)校，我們也不是一個隊，只因為住在對門兒，所以我們倆曾經(jīng)一起玩得很好。
她有個奇怪的名字，扁兒。因為沒讀過書，她好像沒有大名，一直到她結(jié)婚，人們都習(xí)慣叫她扁兒這個小名。
我認識她不久，就知道她是領(lǐng)養(yǎng)的，是她自己告訴我的。那天，我們一起玩骨核兒（豬羊腿骨關(guān)節(jié)骨頭）。我每天上學(xué)，只有周末有點時間與小伙伴一起玩。她每天要打豬草，喂豬喂羊，還要給姥姥幫忙做些家務(wù)，也很忙，很少時間出來玩。
那天是星期日，我傍黑的時候?qū)懲曜鳂I(yè)出去，就看她在她家門前條石凳子上騎坐著。條凳上擺著一堆骨核兒，見我出來，她喊我過去跟她一起玩兒。
我們坐在地下，劃拉劃拉地上的土就開始了。我剛從西北城市來到農(nóng)村，對這樣的玩具還不太熟悉，玩得也不好。一直都是小伙伴教我，扁兒是陪我玩的最多的伙伴。
可是那天，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些心不在焉。她不認真玩，我自己也玩不好，一會兒就沒了興趣。見我不想玩要走，扁兒一把拉住我說：“別走，跟你說點事兒！”
她低著頭，兩手緊緊拉著我，我見她有眼淚滴落在地上，地下的浮土被浸出幾個濕點。我被她嚇到了，趕緊坐下問她咋了。她好半天沒說話，只顧低頭流淚。眼看天要黑了，我怕老媽找我，還要走的時候，她忽然說：“我親爸親媽今天來了。”
我挺吃驚的，小時候在外地，沒聽說過有送養(yǎng)或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事情，她的話我沒聽太懂。我問她咋回事，她告訴我，她不是這家的親生孩子，她親生父母，是村東不遠處另一個村子的。她是雙胞胎，出生的當(dāng)天，就被姥姥抱過來了。
她說幾天前，姥姥跟她說，她好久沒去大姨家了，大姨想她了。可是她不愿意去，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追過來了，說想她了，要認回她去。
她說：“她真好意思的！現(xiàn)在想我了，要認回我去，早干啥來著？養(yǎng)不了就別生，生了倆，為啥送人的是我？我在這里活得挺好，姥姥對我好，我爸我媽也很好，我為啥要跟她走？”
后來，我還是聽院里鄰居詳細說了她家故事。扁兒姥姥沒有兒子，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到東邊那個村，與扁兒親生父母住對門兒。二女兒就是現(xiàn)在扁兒的養(yǎng)母，她是招贅的養(yǎng)老女婿。他們婚后幾年都沒有孩子，姥姥聽說扁兒親生母親懷的是雙胞胎。他們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再有倆孩子，養(yǎng)著有些吃力了。姥姥就早早讓大女兒訂下，說孩子出生了抱養(yǎng)一個給二女兒養(yǎng)，男孩女孩都行。
姥姥把她抱過來的時候，說她的頭很扁，像個壓扁了的葫蘆，所以給她取名扁兒。姥姥說，取個糙名字好養(yǎng)活。
扁兒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領(lǐng)養(yǎng)的，她小時候經(jīng)常跟隨姥姥去大姨家。每次去都有個女人過來看她，有時候還帶著一個與自己長得很像的女孩。那女孩又瘦又矮，那女人卻讓扁兒叫那女孩姐姐。
扁兒很聰明，她沒用多久，就從大人的擠眉弄眼與小聲交談中，知道了那個女人是她的生母，從此，她不肯再去大姨家了。
扁兒被抱養(yǎng)過來以后，姥姥就對養(yǎng)父母說：“這孩子是咱家的貴人，老人們說，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她可能會給你們帶來親生的孩子。即使帶不來，你們也得善待她，將來你們老了，是要得她的濟，靠她養(yǎng)！”
扁兒養(yǎng)父母對扁兒確實不錯，扁兒也真是他們的貴人。她抱過來四年，養(yǎng)母就生了個兒子，又過三年，又有了女兒。雖然他們有了自己兒女，養(yǎng)父母對扁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尤其姥姥，對扁兒比對兩個親外孫好得多。自己有點零食，總會偷偷給扁兒留著。
人們常說，婆媳相處矛盾多多，其實，女兒與親媽，一起日子久了也免不了發(fā)生矛盾沖突。姥姥是個個性很強的人，女婿是本村兒人，因為家里窮才入贅到姥姥家。
女婿不是個窩囊人，他解放初期就入了D，在他們那個隊里一直是隊長，是個挺能干的人。姥姥總在家里拿大，覺得你是倒插門女婿，不管你在外面多能干，在這個家里就得我說了算。我年輕守寡，拉扯大倆閨女不容易。我閨女長得如花似玉，倒貼給了你這樣一個窮光蛋。你在我家，就得一切聽我擺布。
可是扁兒養(yǎng)父母感情很好，養(yǎng)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知道男人不是肯受窩囊氣的人，他在外面干的是大事，操心很多?；氐郊铱偮犂蠇寯?shù)落，日子久了，男人肯定會煩。她不忍男人受氣，怕傷了他自尊。也惹不起強勢的母親，畢竟老人守寡大半輩子，養(yǎng)大自己也不容易。于是，她經(jīng)常偷偷使喚扁兒，教她一些法子，想辦法逗姥姥高興。
扁兒從小跟姥姥住，姥姥對她的好她都知道，她不用養(yǎng)母教也知道怎么做。姥姥年紀大了，又是小腳。姥姥在有了自己親外孫外孫女以后，就跟女兒分開過了。她脾氣很大，看不慣女兒對女婿太好。分開過以后，姥姥賭氣住了廂房。她啥活兒都不用女兒女婿幫忙，唯獨挑水這件事，她擰著一雙小腳辦不到。女婿有時候忘了給她挑水，她不會直接使喚他，而是指桑罵槐說些酸的臭的惡心人。
扁兒摸準了姥姥脾氣，偷偷觀察姥姥水缸，及時提醒養(yǎng)父給姥姥挑水。實在來不及了，她不等姥姥發(fā)脾氣，會很吃力地用燒水壺從養(yǎng)母那邊一壺一壺提水給姥姥用。幫姥姥添火做飯，冬天生爐子這樣的事情，扁兒從小就很會做。因此，姥姥對扁兒越來越喜歡。
扁兒生母以前在扁兒大姨家經(jīng)?？吹奖鈨?，養(yǎng)母這邊條件好，對扁兒照顧得也很好，生母雖然放心，卻總是免不了心生波瀾。當(dāng)年送走扁兒她是不愿意的，是丈夫擔(dān)心養(yǎng)不起同意送人，還說送給人家孩子能多得點好，她才勉強同意了。
后來扁兒不去大姨家了，生母想孩子想得心發(fā)慌，她一直擔(dān)心這邊有了親生孩子，會對扁兒另眼相看了。不放心的她忍不住跑過來要認領(lǐng)孩子，說你們家有了自己親生的，就把孩子還給我們吧。
姥姥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說我們養(yǎng)了孩子十幾年，你去問問村子里的人，誰見過我們對孩子不好？你們是看孩子中用了，想要孩子回去替你們盡力了吧？別說我不干，你們問問孩子自己愿意回去不？
果然，扁兒抱著姥姥胳膊說：“我不會去的！我只認這邊爹媽，認我姥姥！”
這次認親就這樣過去了。
扁兒找對象很早，剛過二十歲就定了親，一年以后就要結(jié)婚。聽到她要結(jié)婚的消息，她生母生父又來了。那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參加隊里勞動，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一起玩的機會不多，慢慢有些疏離了。她生父生母來認親的事情，是聽別人說的。他們來時帶來了兩套被褥，新里新面新棉花，那時候女兒結(jié)婚娘家都陪嫁兩套新被褥。
扁兒養(yǎng)母這邊陪嫁也很豐厚，比村里很多姑娘結(jié)婚的陪嫁都多。那時候日子都不富裕，挺多人家給姑娘做不了兩套被褥，有些人家還需要借用別人家的，事后再還回去。陪嫁的衣服也就穿一套帶一套，再加個搪瓷臉盆、竹皮暖壺、梳頭鏡子，就過得去了。
扁兒養(yǎng)母所有小玩意兒都備了雙份，還陪了一套四扇鏡。鏡子光亮照人，鏡面上的花鳥栩栩如生，村里姑娘媳婦都羨慕得不得了。加上生母那邊陪嫁的兩套被褥，扁兒婆家來接陪嫁的時候，裝了大半車，村里看熱鬧的人都轟動了。四鋪四蓋的陪嫁，那時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可是人們發(fā)現(xiàn)，出嫁前的扁兒，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提前幾天她就不上工了，人們也見不到她出家門了。姥姥幾年前已經(jīng)去世，她自己住在姥姥那間廂房里。那些天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除了吃飯不出屋，與家人也沒有多少話語。
出嫁的那天，生母那邊來了很多人，父母兄弟姐妹，都來送親了。養(yǎng)母這邊人也不少，叔伯嬸子大媽來了一大群。婆家天不亮就來了接親的馬車，弟弟打著汽燈照亮，一眾人把扁兒送上婚車。有大媽嬸子取笑說：“丫頭得哭??！離娘淚是留在娘家的金豆子，得讓你弟收著等發(fā)財?。 ?/p>
往往新娘子這時候有真哭的，也有開玩笑假哭的?？墒悄翘欤鈨阂恢标幊林?，不哭也不笑，陰郁的眼睛誰都不看，搞得嬸子大媽們有些尷尬。
婚車走了，養(yǎng)母抹著淚偷偷跟嬸子大媽說：“丫頭在跟我賭氣，嗔怪我告訴了那邊她出嫁的消息，更責(zé)怪我收了他們送來的陪嫁。還問我，是不是真的想讓她回那邊，不想要她了。唉！我也是左右為難?。〔还苷φf，人家生了她，她媽懷胎十月也是遭了罪的。”
她說，這些年，扁兒生母那邊雖然沒敢公開來往，暗地里的惦記一直沒斷。人家一再囑咐，孩子結(jié)婚的時候，務(wù)必得告知一聲?！罢l知道這丫頭這么倔，為這事一個多月都沒開晴。一輩子的大喜日子，孩子帶著怨氣走了，弄得我心里也好難受！”
扁兒是年根兒結(jié)的婚，按照風(fēng)俗，婆家要在正月給親戚打禮。所有愿意以后與新親走動的親戚，提前告知婆家，婆家要按照輩分和親疏遠近，打點合適的禮物。長輩送十幾斤一個的豬肉腿子，平輩送兩斤五花肉，另外都加點心、酒之類的。
扁兒過完年回門的時候，帶了三份禮物，送養(yǎng)母和叔叔大伯三家的。事先養(yǎng)母曾與她商量，生母那邊也送了陪嫁，以后就當(dāng)多了門親戚，走動起來，將來有事，互相都有個照應(yīng)。
扁兒當(dāng)時沒有表態(tài)，這次回來拿的禮物，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她還是不想認親。甚至為了逃避生父生母，本該走動的大姨，她也不想聯(lián)系了。養(yǎng)母看她態(tài)度堅決，也沒敢再提認親的事情。
扁兒不認生父生母，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卻是知道報恩的，雖然離的有十幾里路，她不會騎自行車，回娘家卻很勤。一直到后來兩位老人的晚年，她也盡心盡力照顧得很好。養(yǎng)父母去世以后，她與弟弟妹妹依然互相照應(yīng)。弟弟妹妹遇到事情，總是要找姐姐商量拿主意的。
講述扁兒的故事，也想起村里另外幾個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他們都是從不太遠的地方抱養(yǎng)過來的。都差不多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幾乎每個都有過與生父生母認親的過程。而最后，好像沒有一個認親成功的。有些直接被孩子拒絕，有些，走動走動，就再次斷了聯(lián)系。
這些孩子們與扁兒都有一樣的想法，養(yǎng)不起你為啥要生？生了那么多，為啥送出去的是我？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邊無論過得好壞，他們在心理上都有一種不如在生父母身邊過得自由自如的感覺，也就難免會對親生父母心生怨恨。
他們的故事，無一不在說明，親情一旦被割斷，始終是難以彌合的，不論割斷親情時有多少的無奈和無助。好在這些年，這樣主動割斷親情的事情基本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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