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同弟在家人微信群里發(fā)了一段家婆杵著拐杖走路的視頻，她背著鏡頭，一瘸一拐，在屋前池塘邊的水泥地上慢慢地倔強地往前走著?？床坏侥?，不知她是笑著呢還是苦著惱著。
八十八歲的家婆一個月前和兩個小孫女在這片水泥地上打羽毛球，不知怎么就跌坐在地上，起來時疼的厲害。大哥和善同送她到中心醫(yī)院檢查，尾骨骨裂。今天竟然可以走路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她怕是等不及，三十天就憋壞了。
第一次見到家婆是1991年寒假。去之前劉說，他爸爸肯定會做很多好吃的菜招待我，他媽媽做飯不好吃。我對未來的家婆就有了好奇心，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不擅做飯菜，不多見。我們剛下車，碰上大姐夫得知當(dāng)天早上家公中風(fēng)住院了，大小便失禁，雙眼失明。這突來的慌亂讓我第一次就見識到家婆的真實模樣。家婆六十多歲，出乎意料的蒼老，皮膚黝黑，縱橫的皺紋像是刻在臉上，一身灰土撲撲，很難想象她竟養(yǎng)育了斯文俊雅的兒子。不過當(dāng)她見到我的一剎那露出欣喜與慈愛時，我就認下這個家婆了。她渾濁的眼里放射出柔光，笑著的臉把堆積的皺紋繞成一圈圈蕩漾的波紋，像一朵花盛開，我就像見到了我的奶奶，沐浴在愛的陽光里。我愛奶奶，就與家婆有了親近感。
吉安話我一句不懂，沒辦法交談，家務(wù)也插不上手。家婆進進出出忙這忙那，不停地自說自話，也不知說什么。她嘴角耷拉，苦著臉，皺著眉，顯而易見地不滿與憤怒，原來家公是因為和鄰居起爭執(zhí)而病的。第二天，家婆聯(lián)合嬸嬸與鄰居對陣，指手跺腳大罵一架，雙方罵聲在池塘水面飄過對岸的房屋又反彈過來，鑲了一層回音，更壯了氣勢，如秋風(fēng)掃落葉毫不留情，極端激烈，看得我驚心動魄，聽得我暈暈沉沉，很不適應(yīng)。我家婆可不像我奶奶那樣知書達理、溫良容讓啊。
據(jù)說我家婆在村里是硬角色，能吃苦，干活像男人一樣不含糊，也從不畏懼爭吵甚至打架。這村里的人都姓劉，屬于一個大家族，世世代代居住一起，各種歷史的恩怨，各種現(xiàn)實的利害糾結(jié)一處，矛盾重重，沒有相當(dāng)?shù)闹腔酆蛯嵙茈y處理好關(guān)系。我家公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常年不在家，家里十個孩子，吃、穿、住樣樣不容易，家里困難，別人就容易輕視，何況家婆沒讀過書，心里藏不住事，說話直來直去，各種人際關(guān)系很容易就成了麻紗，越扯越緊。全仗了家婆的強勢硬朗，一家人就沒有太受人欺負，全仗了她的拼命勞作，每個孩子就得以長大成人，并且樂觀自信。
家婆和她的家婆（我們的婆婆）關(guān)系比較緊張，婆婆一直跟叔叔住，不愿和我家婆住一處。家婆說，婆婆對她不好，剛嫁過來做新媳婦就讓她出去借米。怨氣積下就是一輩子。聽說婆婆是一個很美麗很聰明會認字的人，對家婆這個粗曠強硬的兒媳婦不甚滿意。家婆的媽媽早逝，她爸爸娶了后媽生了個兒子。一如《小白菜》里唱的，有了后媽的孩子日子不好過，外公就特別疼惜她，寵著她，她從小就得到了超乎尋常的父愛。在重男輕女的吉安，那時候有幾個女孩能被父親嬌寵著長大呢？家婆的個性就與別的女孩不一樣了。婆婆不能接受，她的兒子（即我的家公）則是非常喜歡。家婆不同尋常地被愛著，又不同尋常地被嫌著，她自然就形成了愛憎分明、自信強勢的風(fēng)格。
家婆、家公特別相愛，而且是公然相愛。他們在一處就笑，家婆那張臉笑起來特別的燦爛甜蜜，她完全知道她的丈夫是如何的中意她，而且家公長得高大帥氣，忠厚老實，又是國家干部，想來家婆也把他愛到骨子里去。八十歲的家公雙目失明后，仍然是逮著家婆就要拍一拍摸一摸的，家婆要躲，家公就拽，打情罵俏毫不避人。每到黃昏，家婆都要扶著家公繞著村子走一圈，看著他們迎著落日攙扶著，蹣跚行走的身影，我就覺得人生、愛情真的很美好。
家婆從來不要求孩子們什么，對她好還是不好，她都不在意，全憑孩子自覺。每次給她錢，她都說不用不用，你們在外面花錢的地方多。我要給她請保姆，她拒絕，說自己有腳有手，能種菜能扒茅能做飯，不要別人來幫，也不要人家來管。直到家公身體衰弱，才同意我們請了四姑子來照顧。她舍不得吃肉，一個禮拜只肯買一次肉。如果四姑子買肉次數(shù)多，就罵人。幾年前她摔傷了腿，醫(yī)生說她營養(yǎng)不良愈合慢。聽到我眼睛發(fā)紅。她一直對我好，總說我的王女有良心呵，你肉疼不了那么多，你們自己好就好。最后一次來廣州回去，我買了去井岡山的飛機票，讓老太太嘗一次鮮。到了之后，我打電話問她，坐飛機怕不怕？她在電話那頭連說：不怕，不怕，我的王女有良心呵！
喜歡一個人到極致，就會有各種稱呼，比如對自己的孩子，寶寶、寶貝、心肝、蠢蠢、臭閨女，一通亂叫。家婆叫過我小王、王、王女、女，女女，也亂了。我也是憨人有憨命，本來不是一個容易招人喜歡的兒媳婦，因為我不擅長也不喜歡做家務(wù)，嘴巴也不甜，當(dāng)初叫家公家婆為爸爸媽媽都費了老大勁，被丈夫聯(lián)合他的兄弟姐妹逼著才能叫出來，叫出一聲后再也不肯叫，多年后才自然。家婆不挑剔我，當(dāng)做家務(wù)的保姆回家結(jié)婚生孩子時，她滿世界給我找人做家務(wù)，最后托了大姐來我這里。她覺得沒有人幫著做飯，我和她兒子就會挨餓。她難道不覺得做飯是兒媳婦該做的么？修來這樣的家婆，我也是有福。
家公去世之后，家婆就開始有點糊涂，十年來吃著治老年癡呆的藥，智力狀態(tài)基本維持，精氣神也很好，和其他老太太一起，仍然顯得有氣勢，但還是糊涂，什么事都一轉(zhuǎn)眼就忘。她八十歲出頭時自稱六十多了，最近兩年她終于改自稱為七十歲。每次做客回家她都很得意，因為別人夸她年輕康健，那得意勁就像孩子考了高分一樣。她還是一樣的好強不服他人管，八十八歲了竟和七、八歲的兩個孫女打羽毛球。
家婆的脾氣越來越溫和，面相也越來越柔和清秀，只要她能摸得著掛在脖子上的錢袋，錢袋里有錢，她就整天笑瞇瞇，總說自己身體好是因為小時候她爸爸給她吃了很多的好東西，說家公（她丈夫）在天上保佑得好，說她的孩子們個個都孝順，都很好。
是的，她什么都很好。
2020.4.24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