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四十年代的時候,名滿天下的著名畫家有“南張北溥”,張大千先生的事跡及回憶在前面已有過簡單的介紹,下面就通過唐明哲先生的回憶來看看這位著名的北溥的一生之中的片段吧。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作為原浙贛鐵路局的清客溥心畬,幾天之后,即從蘇堤附近路局長橋招待所移居到昭慶寺一間舊式民房(1981年我重游杭州,見這里已改為一個廣場)。此時他因家庭突變,子然一身,孤影彷徨,意緒甚苦。
一天,我的老伴為他燒了一點菜,帶著我的7歲的小孩一同送去。他指著一幅為我精心制作的山水畫對我老伴說,因尚未著色,希望我隔日去取。我因事耽擱了兩天,等到事妥走進他居室時,只見他的衣箱書篋已用草繩捆好,正整裝待發(fā),不禁使我一驚。他讓我坐下來,遺憾地對我說,因久候我不至,為我畫的那幅畫只好裝箱;由于箱子已捆綁牢固,無暇翻找,只得另畫一幅。說著,他從殘紙堆里東尋西覓地找出一張只比信箋稍大的宣紙,邊和我說話邊匆匆地畫起了一張淡墨山水畫;并說,因顏料裝箱就不著色了,只好奉此留念。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一份值得珍視的紀念品;然而我見他說話時,心悲意亂,至于墮淚,使我十分不悅,一時無心仔細欣賞,就順手折起畫塞在口袋里。
嗣后過了一段時間,我再打開一看,見上面題有兩句這樣的詩:“孤云飛不定,落葉去無蹤!”這是否因他家庭發(fā)生巨變,妻兒一去無蹤,托物詠懷,隱喻當時無可奈何的徬徨心情呢?據(jù)聞他離開大陸之后,已于1963年去世,終年67歲;對于上述這個疑問也就永遠無從究詰了。
早在三、四十年代就享有南張(大千)北溥(心畬)盛譽的溥心畬,早年研習過軍事、法律、政治,學通中外,詩文書畫,無一不工;只是由于他的書畫名重當世,其他方面的成就反隱而不彰了。
在他的山水畫上,我們常見鈐有一顆署文“舊王孫”的圖章;但是這位“舊王孫”卻又從來敝屣王侯,并謝絕了擔當國民黨的“國大代表”,這已是過去人們所共知的事了?!伴e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边@是他在舊社會的生活態(tài)度。但不可否認,“舊王孫”由于早年環(huán)境優(yōu)越,在學習中外文化方面,他是得天獨厚的。他曾經(jīng)游覽過無數(shù)名山勝跡;向國內外不同流派名家?guī)熡蚜暜?;瞻仰過清王朝內府珍藏的歷代名家書畫;因而他能兼收并蓄,成為北派正宗青綠山水傳人。其作品有繼承,更多發(fā)揮創(chuàng)造。造詣之深,國內外藝壇早有定評。
正由于他早年和張大千同時馳名畫壇,近人凡說及張大千者,也往往談到溥心畬,“要是他今天能生活在新中國,他的藝術才能將會得到進一步發(fā)揮,必將為人民做出更大的貢獻……”這是我聽到的一些對他表示惋惜的人們的議論。
據(jù)我所知:1949年杭州將要解放時,溥心畬收到過當時北京市葉劍英市長的信,信中告訴他,已為他保留了西山別墅,希望他離杭北上。這時他確實已做了攜眷北歸的準備,并欣然復了葉帥封信,表示感謝黨對他的關懷;這封回信,還特地托我路過杭州湖濱時代他投郵。然而后來卻為何又改途換轍出走香港呢?人多不知其中曲折,因此我久想就我所知,談談其人其事。
溥心畬名儒,心畬是他的字,別號西山逸士。他是清道光宣宗皇帝的曾孫,恭親王奕沂之孫,貝勒載瀅的次子。嫡母為馬佳太夫人,本生母為項太夫人。兄弟共三人:異母兄恭親王溥偉,同母弟溥德。
溥心畬生于1896年9月2日(光緒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稍長就學作詩文,習書畫。1910年(宣統(tǒng)二年)清政府將原有貴胄學堂,改為貴胄法政學堂,規(guī)定凡王公大臣勛舊子弟年屆十五的都可入學,溥心畬那時正好15虛歲,已夠規(guī)定的入學年齡,因此便進入了這所官辦學堂。1911年(宣統(tǒng)三年)鼎革后,因清室退位,貴胄法政學堂改組,并為法政大學。
1914年(民國三年)溥心畬畢業(yè)于法政大學。同年赴青島省親,就地學習德文,為出國深造作準備。1915年游學德國,入柏林大學。三年后畢業(yè)返國,其時為1918年,溥心畬已22歲,與清室前陜甘總督升吉甫之女羅氏結婚。這時,他的嫡母居青島,生母居北京戒臺寺。結婚后,再度赴柏林大學研究院研習三年半,于1922年取得博士學位歸國,仍住戒臺寺,讀書作畫甚勤。
1924年遷回故居恭王府。1928年應日本京都帝國大學之聘,擔任教授。返國后,任教北平國立藝術??茖W校。1936年其母項太夫人逝世。1939年將恭王府售與天主教堂,遷居北平西郊萬壽山之介壽堂。1946年夫人逝世,有嫡子毓岦(現(xiàn)在臺灣)、次子毓岑(17歲天折)。有女一人,在他后來南游時嫁與西鶴年堂劉氏,后死去。
夫人逝后,原侍妾崔屏就成為他的繼室。同年偕繼配夫人崔屏及其4歲養(yǎng)子小嗄赴江南游覽。
1947年溥心畬從南京游覽到杭州。其時擔任杭州浙贛鐵路局局長的侯家源久聞其名,接待了他一家三口,住在西湖蘇堤邊上路局所租的一座私人別墅,名為路局長橋招待所。這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建筑而又風景絕佳的所在地,因它遠離繁囂市區(qū)而顯得僻靜清幽;居室寬敞,明窗凈幾,設施古雅,正是一個藝術家從事書畫的理想環(huán)境。這個招待所里還有一位攜帶眷屬長住的清客,就是路局顧問史寄秋,他也嫻于丹青,曾拜溥心畬為師。
我當時供職浙贛鐵路局,又與史為素交,常去長橋招待所,因史的介紹,得識溥心畬。他那時已年過半百,我還不到40,也就跟著史恭稱他為溥老師。我和他認識之后,覺得他平易近人,心地格外慈祥,毫無時下名人習氣。有暇常陪他遍游湖上名勝,遠及云棲、超山;有時也一道下棋、打麻將(不賭錢)。所談清官及慈禧逸史,尤津津可聽,因他識多見廣,古往今來,無所不談,使我學得了很多知識;并且還能經(jīng)常觀摩他那書法繪畫上的傳神之筆。這樣,我覺得和他在一起,不但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也是我汲取知識的源泉。
前人有云:“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以此移贈溥心畬老師,似不為過譽。
溥心畬作為路局一名清客,也是要付出辛勤代價的。侯家源并不是徒慕盛名而使用公款長年供養(yǎng)他一家三口的人,而是要借重他的書畫來接納來往名流貴賓獵取自己的政治資本;作為一個充滿書生氣的溥心畬,哪里會意識到這些?他只知“受人之食,忠人之事”。因此侯家源的賓客多時,他就不得不揮毫至深夜。尤其是1948年至1949年杭州解放前的這一段時間,假道杭州逃奔香港的達官貴人多如過江之鯽,他更是勞累不堪。
溥心畬因過于忙碌,就教會了崔屏專門在山水畫上著色。他的字畫除掉滿足侯家源的無償索取外,還要維持與招待所里所有人員的關系(如管理人員、汽車司機、勤雜人員等),他們提出要求,有求必應,毫不吝惜。
我和他交往日深,彼此家屬也常相往來。他的養(yǎng)子小嗄和我的小孩年齡相若,更是喜歡在一起玩耍。暇日我們從市區(qū)去看他,有時順便帶幾本小兒書畫給小嗄;他也要還報,畫一些《西游記》里面的故事,如孫悟空大戰(zhàn)黃袍怪之類的小幅畫或古人格言給我的小孩,還鄭重地蓋上圖章??上Ы?jīng)過十年動亂,這些珍貴畫件多已不存。其中還幸存他給我小孩畫的一幅山水畫,畫上題道:
古道盤秋雨,茅亭接暮煙;
莫嫌山木小,他日可參天。
己丑(一九四九年)三月,小昆索余畫山水,并索小亭于山之巔,喜其敏慧,為作此與之。
其時我的小孩還不到8歲,對這樣一個稚子的頑劣要求,尚如此認真,他的為人,于此可見一斑。
長橋招待所里侯家源派有一名善于交際、專管接待事宜的職員,名章宗堯。凡在這里作客的人,在生活起居各方面幾乎少不了要和章打交道。溥心畬夫婦因事進城或出游都須經(jīng)他派車,尤其是崔屏在家庭瑣事及采購方面,更有賴章的幫助。章本少年佻撻,常獻殷勤;利用職務方便,以招待為名,動用手中公車,不時自任向導,攜帶崔屏母子徜徉于杭城湖山勝景之間,往往留連忘返。
崔屏這時還是一個不到30的少婦,在北方時,因習于舊家閨范,深居簡出,一到江南,換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加之溥心畬性耽書畫,無暇他顧,在這樣毫無羈絆的生活里,崔屏真不啻一只得到解放的離籠之雀。此時正值杭城解放前夕,社會秩序混亂。有一天,章如平日一樣,帶著崔屏母子坐上汽車,終于一去杳如黃鶴。
這樣的家庭巨變,對溥心畬來說,的確是一個難以忍受的痛苦。當時他正邁向花甲之年,國內已無其他親人可以倚靠,崔屏母子已成為他生活和生命的惟一寄托。所以當他獲知崔屏確已攜帶小嗄隨章潛逃香港之后,他的惟一抉擇就是跟蹤追找,求得珠還合浦。這就是他當時離開大陸的原因。
另外,溥心畬平居最孝,他的生母項太夫人于1936年逝世之后,備極哀毀;為表達哀思,他在先太夫人的棺蓋及前后左右四周用蠅頭小楷精心書滿金書經(jīng)文,時有外人來參吊,嘆為東方稀有的無上藝術精品。至于因辦喪事需款,經(jīng)傅增湘(沅叔)介紹,他將家藏晉《陸機平復帖》賣與張伯駒,此事,最近報紙上已有所披露。
他的遺著據(jù)悉有《寒玉堂詩文集》、《凝碧余音記》、《上房山志》等。
所藏書畫精品有:《陸機平復帖》、《唐韓干照夜白圖》、《梁武帝異趣帖》、《易元吉猿卷》、《馬遠山水楊妹子題小冊》、《米元章行書蠟白卷》、《小米楚山圖》等。另收有金石器很多。
以上除《陸機平復帖》已由張伯駒收買之后轉獻國家圖書館之外,其他珍貴之物,是否現(xiàn)仍存世,落在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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