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子·母親·土地
作者:單佳
【前言】出身農(nóng)村，我們能夠從這片黃土地上走出去，是幸運也是命運的安排。小時候我常常會用家里簡易的竹簽搖卦，那些竹簽上寫著神秘的字符，我們緊張地搖著，掉出來的那一個會交到父親手上，他會算出我們未來的命運。
每一次，我搖的都是上上簽，而我的母親，則是下下簽，用父親的話說，我媽就是一個勞碌命。
但是，我總想寫寫母親，因為，她是黃土地上那一代女性的縮影。她的身影，是站在夕陽下的紅薯地里，被夕陽描畫了的，倔強的脊背。
那個時代的母親們，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與艱辛。也正是她們的辛勞，換來了兒女今天的幸福生活。
所以，要感謝她們！
(一)
也許，全世界的女人都很辛苦。因為，她們不僅要承擔著生兒育女的責(zé)任，還要掙錢養(yǎng)家。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女人，更多了一份責(zé)任，那就是:生兒子。
繁衍下一代對于女人有多重要，無需我多言，因為我們的老祖先已經(jīng)說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彼?，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們，要在生子的道路上努力追趕，無論這個過程多么艱辛。
(二)
天邊的那一抹云霞漸漸褪去，鳥兒也拍拍翅膀歸巢了。小村人家的煙囪里冒出一縷縷的輕煙。然后，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頑皮的孩子也就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可是，在一個不大的院落里，有一家人卻靜悄悄的?？纯窗?，他們家的灶臺空空如也，那口大鍋咧著嘴，好像是個哭泣的孩子；就連院子里的狗也趴在葡萄架底下一動不動，耷拉著腦袋，似乎像個戰(zhàn)場上被打敗的逃兵。
這家人呢？為什么不做晚飯?他們的孩子呢？我們終于在前屋的角落里看到一個孩子，這是一個穿著破舊衣衫的女孩，她的眼角似乎還有一點點淚痕。衣服雖舊，可是倒也干干凈凈的，可見她的母親多么勤勞。女孩的臉白白凈凈的，剪著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學(xué)生頭，眼睛挺大，也很清澈。
可是，她今天看起來很不開心啊，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了嗎？的確，這家人剛剛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這家的女主人又生了，而且是個女孩。
“什么?”“女孩?”當接生婆打開大門，告訴在門外焦慮地走來走去的男主人時，這個男人立刻失控地喊叫起來。
這家的男主人姓高，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們祖祖輩輩務(wù)農(nóng)為生，老高半輩子也沒有去過幾次城里，能趕趟集就算見了大世面了。老高的女人更是個睜眼瞎，從來沒有進過學(xué)堂。她自從嫁給老高，就沒日沒夜地操勞著，希望這個家能夠興旺發(fā)達，可見她是個很有理家頭腦的女性。而老高呢，卻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在村里無論見到誰都要陪上笑臉，好像欠人家?guī)讐K大洋似的。
實事求是地講，也不能怪老高懦弱，因為他的腰桿實在是挺不起來。為啥?因為，他沒有兒子。
盡管老高有錢，因為他有一個精明強干的老婆?？纯此掀篷R金花，那可是個厲害角色。首先，她走路就是一陣風(fēng)，說話更是洪如鐘。她打個噴嚏，全村人都能聽到。有時候，村里無聊的小伙子想開她的玩笑，被她罵得紅著臉灰溜溜地走了。她衣著整齊而干凈，扎著一雙麻花辮，那雙眼睛精明得好像能把別人的心思看穿了一樣。
俗話說得好，“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蹦蔷髂芨傻鸟R金花，為啥嫁給了慫人老高呢？老高是不怎么樣，可是人家的家底豐厚呀。雖說老高家世世代代務(wù)農(nóng)，但農(nóng)民也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的。老高的父親頭腦靈活，經(jīng)過幾十年的積累，攢下了一小筆錢財。在那個剛剛改革開放的年代，已經(jīng)率先給兒子蓋了三間大平房了。這平房遠遠看去老氣派了:大理石打底，紅磚黛瓦，在村里可是鶴立雞群。等到馬金花一進門，里里外外操持，拉上了院墻，還在前院又蓋了三間大瓦房。
這家人的日子，可真的很紅火啊。
紅火歸紅火，夫妻倆也有煩心事。結(jié)婚那么多年，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可就是不見兒子，這可怎么辦呢？要是這家絕戶了，可是天大的罪過！
于是乎，這夫妻倆就下定決心，不生兒子誓不罷休！就是歷經(jīng)千難萬險，也要生個兒子出來！醫(yī)生是看了很多次了，就是民間偏方也吃了不少，可老天爺偏偏不開眼，竟然讓他們一連生了三個女兒！
在農(nóng)村，女兒可算不上傳后人。生了那么多女兒，馬金花在村里那幫婦女中的地位直線下降。以前，她說啥就是啥；現(xiàn)在呢？村東頭那個小寡婦都敢摔臉子給她看了。為啥?人家有兒子。這讓馬金花有一種緊迫感，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大意，生兒子必須成為這個家的一件大事，而且是頭等大事。
有一天，馬金花經(jīng)過李嬸家的門口，看到她披頭散發(fā)，念念有詞地在給一個孩子叫魂。所謂的“叫魂”，就是這個孩子被嚇著了，頭發(fā)根根豎著，胃口也不好，要做法把魂給叫回來。馬金花突然靈機一動:能不能讓李嬸求求送子觀音娘娘，給老高家送個兒子呢？于是，她瞅個機會就到李嬸家去了，一陣嘀嘀咕咕之后，約定過幾天開始做法。
馬金花回到家里，心情無比激動，無比暢快。她神秘兮兮地把求子計劃告訴了老高。老高聽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囁嚅著說:“你說行就行唄！”誰承想，他們的談話被大女兒聽到了，這小姑娘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四年級了，算是有點文化。她認真地對父母說:“老師說了，那是迷信！”馬金花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狠狠地瞪了閨女一眼:“你個小丫頭片子知道啥?滾一邊去！”大女兒小紅也就不說話了。
三天后，做法如期舉行。首先，李嬸要求堂屋里的大桌上擺上送子觀音，再點上高香，用紅布把門給遮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接著，李嬸立刻就進入仙界，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叫“仙姑娘上身”。只見李嬸雙目緊閉，嘴里念念叨叨，一股輕煙從她身上冒出，似乎神仙附體，讓人既害怕又激動。然后，她繞著送子觀音轉(zhuǎn)了幾圈，漸漸地回歸正常，雙眼慢慢睜開，大喝一聲:“齊了！”看到李嬸做法結(jié)束，圍觀的人群松了一口氣，小孩子們也開始嬉鬧著去搶觀音前面的貢品吃。老高兩口子更是眉開眼笑，馬金花握著李嬸的手，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不用說，晚上李嬸吃飽喝足之后，拎著兩大筐禮品開開心心地回去了。
于是乎，老高兩口子放下心來，開始安安分分地準備生兒子。他們這時候看著那三個女兒也不覺得窩心了，反而越看越喜歡——是呀，三個女兒健健康康，又那么活潑可愛，怎么不讓人心疼呢？
心疼歸心疼，但他們生兒子的心思沒有淡薄，反而越來越嚴重了?？纯脆従蛹业哪莾蓚€小子，多讓人稀罕！再過幾年，就可以頂門立戶了；可是，自己家里的這三個丫頭呢，長大了還不是要嫁人嗎？在明亮的月光下，夫妻倆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思摸了一回又一回，直到雞已經(jīng)叫了三遍，他們才回到屋里睡下。
不思摸的確不行。這個高家村就是他們的大本營，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必須要扎下根來，要讓這個家紅紅火火，世代流傳。
春去秋來，地里的莊稼紅了又綠，綠了又紅?？墒牵R金花的肚子卻不見動靜。這下他們兩口子有點急了。有時候，這些不滿的情緒還要發(fā)泄到李嬸身上。李嬸動了動肥胖的身軀，瞇著一雙小眼睛對馬金花說:“莫急，莫急！心誠則靈，觀音菩薩會保佑你們的?！?/span>
果然，沒過多久，馬金花懷孕了。這一下子，老高兩口子可開心了。老高走路的姿勢都不同于平常，馬金花的嗓門更大了。
到了來年的夏初，馬金花在一天下午突然肚子很疼，開始要生產(chǎn)了。
馬金花這次又跨過生死關(guān)，接生婆也是竭盡全力。終于，大門打開了。老高趕緊迎上去，哆哆嗦嗦地等著接生婆宣判。可是，接生婆的一句“是個丫頭”，又把老高打回了地獄。于是乎，就出現(xiàn)了開頭的一幕。
不用說，這個家今天又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馬金花不顧產(chǎn)后虛弱，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嘩嘩地往下落。老高已經(jīng)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床前是三個懂事的女兒。大女兒不停地給母親擦眼淚，小女兒端著一碗雞湯站在跟前，二女兒已經(jīng)把牛還有小羊羔喂好了。她們也非常傷心，因為看到母親流淚了?？墒?，孩子畢竟只是孩子，對于母親的苦難她們無能為力。
馬金花的老婆婆大概也嫌棄兒媳婦又生了個女孩，只是看了看剛出生的嬰兒就回家了。
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升起來了，照得院子里一片朦朦朧朧。墻角的那棵梔子花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小狗剛才也吃了點食，默默地在院子里走了幾步。
多么美好的夏夜啊。月圓月缺，人間的悲歡離合卻一幕幕上演著。人們都沒有千里眼，哪里能夠看到幾十年以后的世界呢？他們只是活在眼前，活在當下的苦難中。如果他們知道，三十年以后，中國的人口結(jié)構(gòu)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多生兒子已經(jīng)不再是令人高興的事，人們反而喜歡一兒一女；又如果，他們知道女兒也會很爭氣，能夠扛起生活的重擔，給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讓他們安度晚年的時候，他們還會如此執(zhí)著，如此痛苦嗎？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所有的歡笑和淚水，命運將會慢慢地給他們——想來，上帝還是公平的。
2023.6.7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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