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muo_2001
桃花劫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時間永遠不會停歇,逝去的年華也不會再回來。端詳鏡中的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那青春的容顏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那殘存的記憶。我老了,真的是老了,曾經引以為傲的那雙明眸已然失去了光澤,四周還爬滿了細碎的皺紋。早先被眾人艷羨的象牙色的肌膚,早已經松弛,黃黃的,懶懶的。我那紅潤的唇什么時候也癟了下去,干干的,一點生機也沒有?天哪,太可怕了,今天才注意到,我的一頭烏發(fā)早已稀疏起來,灰白的發(fā)間隱約還能看見幾根黑發(fā)。人的衰老是漸進式的,是不知不覺間的衰老,是在歲月的風霜年復一年的侵蝕下老去的,一個女人的老去猶為如此。
每天的清晨,我會和許多老年女人一樣,挎?zhèn)€竹籃,去菜市場買菜,會把蜂窩煤的爐子拿到門外生起,煤煙會熏的我直咳嗽。我走在街上,沒有人會注意我,我太老了,太普通了。他們一定不曾想到,我這個蒼老、貧窮的老太婆年輕時曾經是那樣的美麗…….
(一)
我是一九二零年生的,生在北京,家里是旗人,姓他他拉氏。我出生時,家里人都已經改用漢姓唐了,這是為了在社會上不被歧視。滿清一亡,我們旗人不受人待見,大家把對清政府的仇恨都撒在了我們身上,處處歧視我們,我家和其他旗人一樣,把老姓改成了通用的漢姓。莫說我們這樣的人家了,連皇族貴胄愛新覺羅家的人,都改姓了金,可見當時我們滿人的落魄。
雖說清朝完了,我們旗人失了勢,可我家的日子起初并不艱難,還是很富裕的。我的祖上曾經做過三品的京官,我的祖父也是從三品的官員,我的伯父、父親也都在衙門里做過官,家世比起一般人來說還算顯赫。我的祖父在我的記憶里,是個很矮很胖的人,他蓄著花白的胡須,眼神總讓人不寒而栗。祖父有四個妻子,大祖母在我出生時就已經去世了,二祖母是個瘦削的老人,眼睛瞇著,臉上總是掛著笑意。三祖母是我父親的親生母親,她是個愚鈍的老人,脾氣也很壞,由于得過大脖子病,她的眼睛是向前突著的,脖子也很粗,人有點變形。我的小祖母是個秀麗的女人,她的個子很高挑,她與我母親的年紀相仿,人很活潑,特別愛說笑,有她在的地方總是很熱鬧。我的伯父是大祖母生的,我的兩個姑母、父親、二叔父是我的三祖母生的,我還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姑母,她的母親便是我的小祖母。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是個慈祥的人,她教我和妹妹念唐詩、寫大字,她總是柔聲細語的同我們講話,我和妹妹也最喜歡趴在母親身旁,靜靜的聽她給我們講故事。我的母親出身大家,姓赫舍里氏,她的家族也曾經很顯赫,家里在近代還出過一位皇妃。母親的生的很標致,舉止很有大家風范,她的談吐也很文雅,可是她在家里卻處處受氣。母親受氣的緣由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我的舅家和我家因為官場上的事弄翻了臉,形同水火,二是因為我的母親只生了我和妹妹兩個女孩,沒有一個男孩子來接替香煙。我的母親經常背著人哭,哭的很傷心,可是沒有人去安慰她,去關心她,雖然她是少夫人。母親不經?;啬锛姨接H,因為每回一次,被家里人知道了,那又是好一陣子的冷言冷語。后來,父親有了側室,母親更加憂郁了。
我小時候,家里是我的母當家的,二祖母一生沒有生育,她人又太懦弱,所以,我的祖母便理所當然的成了這個大家庭真正的女主人。祖母沒有多少理家的才能,她總是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上斤斤計較,大發(fā)雷霆,而家里潛伏的危機,她卻毫無反應。我的大伯和大伯母是非常精明的人,他們夫婦倆很討我祖父和祖母的歡心。我的父親有些迂腐,人也不是很干練,所以在這大家庭里處處吃虧。我的叔父是個病秧子,從我記事起,他就沒下過床,他的臉總是蒼白的,嘴唇也沒有多少血色,三嬸是祖母的娘家內侄女,是個厲害的主,煩躁時總是撒潑打滾,攪的雞犬不寧。祖父身體好的時候,大家在表面上還都融洽,經常一起吃飯,有說有笑。大嬸很會哄老人們開心,她是長輩眼里的好媳婦。祖母也讓她管理一些家中的事務。我的母親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雖然她舉止有度,可是祖父一見她就陰沉下臉來。祖母先前對母親還算好,可后來,她的娘家侄子也因為通州地產的事和我的舅家打官司輸了,她也不待見我的母親了。大伯母是個陽奉陰違的女人,她和三嬸經常譏諷我的母親,母親的憂郁更甚了。我和妹妹很替母親鳴不平,母親總是邊哭邊說:“瑩兒、璧兒,你們快長大,長大了,我也就能閉眼了?!?
在我九歲的時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有半點的難過,因為我們祖孫沒有任何快樂的回憶,他連抱都未曾抱我一下,他最寵愛的就是我大伯的兒子,我的兩個堂哥。我記得,祖父去世時正好是臘八那天,天已經很冷了,出殯的時候,家里到處都掛著白色的幔帳,各種紙人紙馬堆了一院子,我們家里的人都穿著白色的孝服,人們的神情各不相同。記得最深的是,女眷和孩子在祖母的帶領下跪在靈堂的地上,地上雖然鋪了一層麥草,可時間長了,大家還是受不了。往往是,一沒客人來,我們都坐在下人送來的棉墊上休息,客人一進二門,就有主事的高聲報起來,這時候,我們立馬跪下來,放開喉嚨嚎起來。為什么要說嚎,因為哭實在是哭不了那么長時間的,最后只能嚎了,干嚎沒有半滴淚水。祖母很胖,她和二祖母兩個人每天只略跪一會,就做在靈堂的椅子上了。二祖母偶爾還哭那么兩下,我相信那是發(fā)自內心的淚水,祖父一定不曾想到,他活著時冷落多年的二夫人會是他死后為他哭泣最多的人。我的祖母坐在那很臃腫,由于太胖,她總是喘不上氣,她經常高聲叫著她的貼身女傭何嫂來給她捏捏。祖母是個糊涂的人,她總是比客人還要關心什么時候開飯,什么時候上茶點,這讓親友們笑話了好多年。大伯母跪在那,一言不發(fā),嘴里好象總在算什么,嘟囔個不停。她的大兒子在外面招呼客人,小兒子偎在她的身旁。母親跪的很直,一身縞素的她到顯的更秀麗了,她的懷里摟著我和妹妹,我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三嬸沒有孩子,她的身邊自然沒有摟誰了,她總是扭來扭去,低聲發(fā)著牢騷。小祖母帶著她的女兒坐在靈堂的角落里,翹著二郎腿,用嘴吹著剛剛涂好的紅指甲,大伯母厭惡的瞪了她一眼,她也毫不客氣的朝這邊吐了一口。院里一有人報什么老爺?shù)?,本家接孝!”一屋子的女人突然變的很動情,哭天搶地,我的祖母哭的直要往棺材上撞,二祖母和何嫂極力的拉住她。小祖母也突然從腋下抽出白絲帕,尖聲哭叫起來,邊哭邊甩鼻涕。我的大伯母竟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三嬸更是以她凄厲的腔調嚎啕起來,嘴里叫著“爹,爹,”比親閨女還親??!。這個時候,我的母親用手帕掩住臉,微微皺起了眉頭。我很吃驚,也很佩服大伯母她們的應變能力,像演戲一樣,人一走,哭聲嘎然而止,一切又恢復原樣。
爺爺出殯了的第二天,我家就亂了套。大伯父提出分家,各房分開過,祖母不依,哭罵起來。大伯母聲音很高,又是吵又是罵,他們大房提出的分法很不公平。三嬸和大伯母這對很要好的妯娌突然間翻了臉,先是互相譏諷、吵罵,后來動起了手,一點少奶奶的風度也沒有了,就象街頭的兩個潑婦。祖母制止不了,氣的喘做一團,二祖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了自己的房間。小祖母在花架旁笑著,笑的有些幸災樂禍。母親正好受了風寒,病了,沒有來。父親坐在那里,冷眼看著這出丑劇。我的兩個堂兄看見母親被三嬸壓在了身下,沖上去加如到了撕打的行列,幫他們的母親教訓潑辣的三嬸。三嬸被人家母子三人踢打起來,下人們拉都拉不開,大伯父見鬧大了,怒喝一聲,才算止住了撕打。最終,家還是分了,大伯父家拿了大頭。祖母跟著我的父親過,兒子里三叔分的最少,而二祖母和小祖母除了分到一些字畫和首飾,什么也沒分到。這個維持了多年的大家庭在我的祖父去世后終于土崩瓦解了。
在我十幾歲時,我的伯父一家去了長春,伯父在滿州國康德皇帝那謀了個位子,大伯母很是得意,去當她的誥命夫人去了。滿洲國滅亡時,我的伯父一家死在了亂軍中,這當然是后話了。緊接著我的三叔去世了。那年月,北京接二連三的駐扎軍閥的部隊,什么吳大帥、張大帥、馮大帥…….走馬燈似的換,我家也經常來當兵的,不是要讓捐軍餉就是招待什么費用。父親說,時局越來越亂了,得時刻提防啊。城里三天兩頭的放炮打槍,百姓的心惶惶不可終日。父親最終決定把家從城里搬到北郊我家的花園子里去,父親說那邊偏僻些,當兵的不大來,安全些。一家人很贊成父親的決定,于是舉家搬到了北郊,家里只留了幾個老傭人看房子。
一轉眼我十六歲了,我那時長的是很標致的,我繼承了母親的美貌,高挑的身量,象牙色的皮膚,瓜子臉上有一雙秋波閃閃的黑眼睛。祖母說我也大了,得趕緊嫁人,我最厭惡她說這些話了,我每次聽她這么說,就頂撞起她來。祖母本來就不喜歡我,這下更嫌我了,我也不在乎她對我如何,看見她生氣,我心中就有種莫名的快感。母親近年來,身體一直不好,總臥病在床。父親不怎么到母親的屋里來,他的那位姨奶奶給父親生了個兒子,父親更是對她另眼相待了。二祖母和小祖母也隨我們搬過來一起過,三嬸也終日陪伴著祖母,性情也比往日好了很多。我和妹妹還有小姑姑過了一段平靜快樂的時日。
我家的日子也漸漸的有些艱難了,分家時得的那些存款也日見減少,一大家子人得吃飯穿衣,這讓父親很為難。再和長春的伯父商議后,由我父親出面,把家里的祖宅和一些田產變賣了。那所雕梁畫棟的老宅子自我十四歲那年走出去后就再沒有回去過。祖母是個享受慣了的人,雖然家里已經是靠變賣祖業(yè)度日了,可她依舊是往日的譜,不肯有半點的儉省。二祖母她們雖說和我們都在花園子里住,可是大家是分開過日子的。二祖母沒有子女,分到的款子很有限,后來就開始變賣首飾衣物,再后來她就自己動手繡些東西,脫人捎出去買點錢來用。二祖母的生活很苦,分家后跟前只有一個自己多年的女傭陳媽,兩個年老的女人就在對往日歲月的追憶中熬著日子。小祖母的日子比二祖母的要好過些,祖父生前就偷著給了她一筆錢,再加上分到的遺產,她和小姑姑的吃穿用度是不愁的。大家庭的結局往往是這樣,盛極而衰后,子孫們各自散去,哪還有半點親情。
(二)
我的親事最終還是定下來了,對方是皇族遺屬,姓愛新覺羅,是乾隆爺?shù)牡障?,和滿州國那皇帝是遠親。我的父親很滿意這門親事,他覺得和愛新覺羅家連姻是件榮耀的事情,是做為旗人的驕傲。母親卻不這么看,她原本希望我能嫁個新派的家庭,不要像她一樣嫁入這古板陳腐的旗人世家,可父親決定的事她也無能為力了。當時的我,對婚姻還沒有任何的期許,我根本就沒設想過自己的身邊多一個我叫做丈夫的年輕男人后會是什么樣子。但我心里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做人一定要厲害,不能像母親一樣受人欺負。我在沒出嫁前就做好了與婆家人爭斗的準備,正因為我的這種性格,也注定了我婚后生活的不平靜。十六歲那年的春天,我出嫁了?;槎Y很簡單,婆家已經沒有什么皇族的派頭了,甚至連民國新貴都不及。我的公公爵位是貝子,他是個瘦瘦小小的老頭,人有些駝背,說話總帶著官腔,讓人覺得他就像個沾了厚厚一層土的老古董。他一生沒什么大的作為,就喜歡在他的書房里,用放大鏡去細細品味他的家藏書畫。他有兩個福晉,大福晉是我丈夫的母親,她生了一個格格一個阿哥。這位福晉生的不怎么好,臉很黑很圓,眼睛是個耷拉眼,鼻子卻很直,但是個鷹勾形的,身量很矮很胖,腳很大,一般的花盆底鞋都不合適,得到外面鞋鋪里定做。小福晉身量不高,還算秀氣,骨子里有股媚勁,她沒有生養(yǎng)過孩子,但很得我那貝子公公的歡心。我的丈夫比我大四歲,是個典型的紈绔子弟。他最大的樂子就是去聽京戲,去捧戲子。這個家還有個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我丈夫的姐姐,這位格格都快三十了,可她楞是不嫁人。她和她的胖母親一樣,性格很古怪,她們母女兩個一樣的貪財一樣的吝嗇。她們都把自己看的比任何人都金貴,把別人看的比草屑還要下賤。家里的日常事情是由大格格管理的,這位老姑娘在我婚后的第一天就和我發(fā)生了一次交鋒。按照規(guī)矩,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倆要去給老人請安。我和丈夫早早起來,候在了那里。給公婆奉完茶,婆婆送我一副鐲子,公公說了兩句官話,我便和丈夫出來了。丈夫說還得去給大格格那一趟,我臉一沉,說:“她是我們的同輩,憑什么我去給她請安啊”“那你沒瞧見她今天有意沒來,那是讓咱過去呢?!甭犝煞蜻@么一說,我更生氣了:“沒那個道理,你怕她,我可不怕!”我氣哄哄的回了自己的院。沒一會兒工夫,大格格就在婆婆跟前哭鬧起來了,尋死覓活的,說什么我這新媳婦沒把她放在眼里。罵的興起,她竟然跑到廊子上,跳著叫罵起來,我毫不示弱,怒氣沖沖的走到廊子上與她對罵起來,她要打我,我拔下頭上的簪子就要和她拼命,大伙被我的陣式嚇住了,忙把我倆拉開。從那天起,我就和這個大格格爭吵不停,日子久了,大家也就都習慣我們倆的對罵了。我年輕時是美艷的,可我的丈夫卻對我總是不冷不熱,甚至連碰都不怎么碰我,他天天都要出去,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對我不喜歡,他是壓根對女人就不喜歡,他有斷袖之僻。
我的婚后生活是苦悶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樣的單調而乏味。我多么渴望有個滾燙的胸膛來給我溫暖和安慰。每天夜里,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我就有種掐死他的沖動。我覺得,我不能就這樣把自己的青春斷送在他的手里,我還年輕啊,我頭一次有了擺脫這個大家庭的欲望。我的公公有個侄子,在滿州國里當軍官,人長的很結實也很清俊,他經常奉命來北京辦差,他的父母都亡故了,所以每次都住在我的婆家。他每次來都會給大家?guī)〇|西,有一次還送了我?guī)讐K質地很好的衣料,他說那是婉容賞給他的,他沒有妻小,所以就借花獻佛了。漸漸的,我特別希望他來,要是日子久了看不見他,我的心里就很想他,我自己也發(fā)覺我喜歡上了他,從他的眼神中,我也讀懂了他心中的渴望。一切都發(fā)生的很自然,我們倆暗地里好了,每次他來,我們倆都會將壓抑已久的欲火和情感盡情釋放。后來,我們的兒子也出生了。我那吝嗇的婆婆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喜歡這個名義上的孫子,她只關心她的錢,她的箱子里柜子里攢滿了綢緞布料和名貴的珠寶字畫,可她連自己親生的子女都不信任,她不曾給過子女任何東西,難怪我那大姑子背地里老說:“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難道要帶到陰間去?”家里人除了貝子爺偶爾逗弄一下我的兒子以外,沒有人喜歡他。這并不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來歷,還是在這樣的家里,孩子已經勾不起人們任何的興趣,大家只對祖宗留下的那點錢感興趣。我的丈夫對這孩子的身世也沒有去追究,因為我們也曾偶爾有過肌膚之親,他萬也想不到我和他堂兄會走在一起。我和孩子的父親都說好了,等貝子一死,分到財產后,就接我們母子去長春。我從那時起,就格外的留意起家里的財產和貝子爺?shù)纳眢w起來。
我婚后沒幾年,日本人發(fā)動盧溝橋事變,攻占了北京,街上到處是日本兵和漢奸。我娘家家的花園子也被日本兵的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父親帶著全家人在城里買了一個小院住下了,我那曾經顯赫一時的公候之家,徹底敗落了。時局緊張,人人都惶惶不可終日。我的公公也在那個時候得了大病,躺倒在了床上,眼瞅著就不行了。貝子府里開始頻頻的丟失財物,下人們偷,主子們也偷。我也趁晚上開始偷起書房的字畫來,丈夫對我的行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天天盼著貝子早點死,我好早點與我心中的他會合。他來探病時,背著人告訴我,讓我一定要沉住氣,在分家時把眼睛擦亮,盯住了。我的心從沒那么緊張過,好象即將要奔赴疆場的戰(zhàn)士一樣。我那游手好閑,只知道玩戲子的丈夫,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父親生病,而有絲毫的仁孝之舉,還是照樣出去鬼混,我也只是他房里的一件裝飾品,如那花架上的盆景,只是個擺設,僅此而已。
就在我時刻注意著貝子府動靜的時候,我娘家也是事情不斷。我那糊涂了一輩子的胖祖母亡故了,她是由于太胖,一口痰堵到嗓子眼里沒出來,給活活憋死的,對于她,我沒有過多的感情,只是覺得我的生活里從此再不用出現(xiàn)那張可怖的臉了。比我小一歲的小姑母也很悲慘,她由我的伯父做主,嫁給了滿州國一個重臣的小兒子,丈夫是個混世魔王般的人,她婚后受盡虐待,最終用一條白綾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活了還不滿十九歲。我的小祖母哭的死去活來,她一生的希望破滅了,我去看過她一次,原來精神飽滿,談笑風生的她一夜間白了頭,人的神智也不大清楚了,沒熬過冬天也隨她的女兒一道去了,死的時候還不滿四十歲。二祖母到很健康,雖然沒有人去關心她,可她仍舊默默的忍受著世間的雨雪風霜,一個人孤獨的活著。我的妹妹嫁給了一個漢族的北京商人,后來隨夫家去了上海。我的父親也脫他的親家給他在洋行里謀了個差事,帶著他的小老婆和兒子去了上海。至此,我那曾經人聲鼎沸的娘家,只剩下我的母親一個人了。
我那婆婆是個吝嗇的讓人感到滑稽的老太太。她的那幾大箱綾羅綢緞由于一直舍不得拿出來,日子一久全都發(fā)了霉,爛掉了。等她心血來潮想翻看時,才發(fā)現(xiàn)早成一堆破爛了。她把錢和字畫全都放在角落的柜子里藏著,等她發(fā)現(xiàn)時,大多以被老鼠嗑掉了。婆婆受了這個打擊,哭鬧了好一陣子。她的女兒幸災樂禍的笑著,笑著。我那婆婆一點也不關心自己丈夫的病情,她一天只知道要么裝扮自己,要么坐在炕上捧個什錦盒子,大口大口的嚼零食。她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可卻喜歡穿些粉色、橘色的緞子衣服。人很黑,卻喜歡把臉擦的白白的,剩個黑脖子露在外面,黑白分明,別說有多滑稽了。她的頭梳的很高,當中盤成一個髻上面總是插上鮮艷的花朵和珠玉,活象戲臺上的媒婆。她最喜歡聽別人說她比女兒還年輕、真會保養(yǎng)之類的話。當媽的從這些話里得到了虛榮的滿足,而女兒則氣的鼻子都要冒煙了。每有人來,她就拉著大格格站在客人跟前,夸耀自己的新衣新首飾,一有人夸她,她那雙本就不大的耷拉眼就會笑的瞇成一條縫,而她的女兒則氣的直翻眼睛。母女倆的氣也就越積越深,隔三岔五的吵嘴,鬧的不可開交。那位小姨奶奶到是很關心貝子爺?shù)纳眢w,她衣不解帶的伺候在床前。婆婆說,那是怕死鬼一走,自己再沒法賣弄自己的狐媚子。大格格由于和自己母親的關系惡化,對我的態(tài)度竟好了很多,她偶爾也會跑到我的房里,逗逗我的兒子,向我發(fā)發(fā)自己對母親的牢騷,她說自己巴不得那老妖精早點死。我心里很想笑,瞧瞧,親生的母女竟然會淡漠到如此地步。
貝子爺在這年的夏天死了,喪事很草率,親友來的也不多。在我和大格格還有小姨奶奶的鬧騰下,家最終在皇族里的一位長輩的主持下分了。大格格和她母親一份,我們占了一份,小姨奶奶只分到一些首飾,就被掃地出門了。分了家,我才知道,貝子府早都外強中干了,外面有很多欠帳,值錢的古董這兩年也賣的差不多了。我們分到了一些存款和手勢,還有些字畫。喪禮時,他來了,他已經很久沒有來,一來只關心分家的事。他告訴我,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就等這邊的事一了,我們就能遠走高飛了。我興奮極了,連做夢都笑出了聲,我分幾次,把我的許多存款和值錢的東西讓他帶了出去,他說過幾天就來接我,讓我準備好??墒且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他竟然沒了音訊。我的心里有過被他騙了的念頭,可我不敢想,我不相信他會……我給他去過信,可也如石沉大海,我的心徹底涼了。我不感聲張,可是那么多錢物全被他卷走了,我怎么象家里人交代啊。丈夫是個西里糊涂的人,他只知道要錢,卻從不問錢還有多少,我硬著頭皮當了一些剩下的首飾,勉強維持。我的心里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我那么相信他,那么愛著他,以為他會把我救出這活的牢籠,可最終我被這披著人皮的畜生給狠狠的咬了一口。每當我看見我那三歲的兒子在我面前玩耍時,我就不由得渾身不舒服,他那雙黑黑的眼睛像極了那個人,我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我心里就是厭惡、仇視那雙眼睛。我的日子漸漸不好過起來,能買的全買了,已經沒有什么錢了,婆婆那邊也好不到哪去,剛分家時她們揮霍了好長一段時間,母女兩個比賽著花錢,生怕對方占了便宜,時間一久,日子也過的捉襟見肘起來。好在,丈夫沒問錢怎么沒的,即使問,他也問不出什么的。最終,我們從貝子府搬了出來,變賣掉房產以后,我們分了錢,各自過活。我們一家搬到我娘家的小院,和我母親一起過日子。母親很高興,她孤寂的生活終于有點亮色了。這一年我二十二歲,我雖然已經是個生過孩子的母親了,可我對男人來說還是很有誘惑力的。我還很年輕,白白的皮膚富有青春的光澤,比以前更加珠圓玉潤了一些,平添了幾許少婦的韻味。我把頭發(fā)剪成了半月頭,身上裹著絲質的旗袍,那曲線豐滿而又流暢,真的很美。直至今日,我看著自己那發(fā)黃的老照片,還是為自己年輕時的美貌而陶醉。
我那丈夫還是稟性不改,對我沒有半點興趣和片刻的溫存。我的心里苦悶極了,我想有個健壯、年輕的男人來愛我來滋潤我干涸的心田,但我也怕有那樣的男人,許是被騙過的緣故。我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華就在這個市井小院里白白的虛度,我渴望一種新的生活。我的父親去了上海后,混的也不怎么如意,他也不大給母親來信,母親對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從母親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個女人如果沒有一個可靠的男人,那她的晚景該多么凄涼啊。我發(fā)誓,決不再走母親的老路,我要去尋找能給我幸福的男人。當然,我是有資本的,那就是青春與美貌。母親老了,曾經秀麗的容貌已經變的蒼老不堪,人也有些遲鈍了,目光里沒有多少光亮了,遠遠看過去,就只是一具沒有任何憧憬和靈魂的軀殼,她當時還不滿四十五歲啊。又過了些日子,母親無聲無息的去世了,走的那天,天下著大雨……
(三)
妹妹和他的丈夫從上?;貋肀紗?,父親也回來了,這也許是他對母親盡過的唯一一次丈夫的義務。妹妹的丈夫是個小眼睛的男人,身量很高,眼睛里透著精明。他的家境還不錯,家里開著兩個綢緞莊和一個被服廠,他是家里的長子,因此很受父母的器重。我的妹妹一身闊太太的打扮,手上光金鐲子就帶了四個。幾年不見,妹妹變化很大,不再是當年那個整天跟在我后面的小丫頭了,富裕的生活讓她的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言談間充滿了對市井生活的不屑。我的心里充滿了嫉妒的火焰,這火燒的我徹夜難眠。我怨恨這不平的命運,為什么偏偏讓我攤上這不爭氣的丈夫。我看不慣妹妹那得意張狂的神情,我內心深處滋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我決定要教訓一下這個忘形的女人。
從我第一眼看見我那姓陳的妹夫時,我就讀懂了他眼里的內容。世上沒幾個男人不好色,他總趁人不注意時,死死的盯著我,把我從上看到下。我從那目光中看到了貪婪與情色。我穿著白色的孝服,鬢角別著一朵白色的絹花,無疑,在這個時刻里,我也是美麗的,我的裝扮是脫俗的。我沒費多少功夫,就已經把這個好色的男人徹底降伏了,我的目光似嗔似笑,似火似水,勾的他渾身都酥掉了。在看我那妹妹,雖說也繼承了母親的秀麗容貌,可是她是缺少靈性的,缺少風情的,她不懂得風情是女人對付男人最大的法寶,她只知道得意的坐在那里,自負的吹噓她的首飾多么名貴,她的衣服多么值錢。我的臉上沒有像妹妹那樣描的那么細致那么艷麗,只淡淡敷著一些白粉,我的腕子上沒有妹妹那么多黃燦燦的金鐲子,只帶著一只淡青色的玉鐲,手上也沒有什么飾物,只拿著一方柔軟的白色絲帕,可我知道,男人們是喜歡這種韻味的。果然,我那妹夫總喜歡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總喜歡借逗我兒子玩耍的空,輕輕蹭蹭我的身子,我的心里覺得好笑。喪事一完,妹妹就嚷著要回上海去,妹夫讓她先隨父親回去,自己再呆幾天,說是看看北京的行情,準備在北京開一家新的綢布店。妹妹也沒有任何的懷疑,她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姐姐會和自己的丈夫做出什么事來,換我也不會懷疑的。妹妹走后,我和妹夫很快就攪在了一起,我們快活了好一陣子。我花了他許多錢,置辦了許多衣物,通過他,我認識了一位他的朋友,一位在日本人跟前混的很開的翻譯。這個人姓朱,叫朱博雅,一個戴著金絲邊眼睛,很斯文的男人。朱博雅三十多歲了,曾經去日本留過學,家里開著紗廠和被服廠,日本人攻占北京后,他就給日本一個大佐當翻譯。他和我的妹夫家都是靠拉攏日本人發(fā)的財,發(fā)的是國難財。他也很對我著迷,他想方設法的討好我,我當時沒想那么多,我只是喜歡錢,想過好日子。我的妹夫沒過多久就回上海了,他走后,我和朱博雅開始暗中交往,漸漸的也就不背人了。我經常晚上打扮的漂漂亮亮坐上朱博雅的車,和他一起去吃西餐、聽梅蘭芳的戲、看蝴蝶的電影。有錢的日子真是舒服,我用自己的美麗與青春換取著物欲的滿足。朱博雅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個很兇悍的女人,拿朱博雅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母大蟲。他想娶我當外宅,和我一起過日子。我原本只想和他玩玩就算,沒想到他動了真格的。我那丈夫對我的事早都知道了,他打過我?guī)谆兀髞硪簿筒还芪伊?,他索性幾天都不招家,和一個跑了嗓子的男戲子過從甚密。我也懶的理他,我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我認真想了一番后,決定和丈夫,和那個家決裂,跟朱博雅走。本打算和丈夫好聚好散,可他一回來就打我,罵我敗壞貝子家的門風,打完了罵夠了,就又去和那個男人鬼混,不招家。我心里默默的說:是你的過錯,你先無情的,別怪我無義了!
我賣掉了我母親留給我的那個院落,收拾了東西帶著我的兒子搬進了朱博雅給我買的公館里。我丈夫找不到我,在報上登了個休妻啟示,上面也就是自此恩斷義決,生死無關的話。我覺得很可笑,都什么年月了,還有休妻一說,他真是個古董。這個只愛男人的男人無處可去,只得又去和他的母親住在一起,他的母親和姐姐也不怎么關心他,后來他又跟他母親學會了抽鴉片,再后來他得了傷寒沒救過來,死了。這些是我好多年后才聽說的。
新的生活開始了,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有錢的日子真的太好了。這所房子原來是個英國牧師的房子,日本人一來,他們跑回了國,房子就賣到了朱博雅的手里。朱博雅很喜歡我,經常背著家里的老婆來和我幽會,他每月給我很多零花錢,還雇了三個下人伺候我。漸漸習慣這種生活的我,卻不滿足起來,我想堂堂正正的做朱博雅的太太。每次朱博雅來的時候,我都用無限的柔情來對待他,我用女人如水的一面來栓住他的心。這招還真奏效,朱博雅留在小公館的時候越來越多了,最后索性不回家了。一天,朱博雅不在,那位母大蟲太太帶著人沖進了小公館,來勢洶洶的,仇恨的盯著我,恨不得把我撕碎掉。我急忙跑上了樓,它們一路打砸,也沖到了樓上,我被幾個老女人撕住動彈不得,那母大蟲上來就給了我?guī)锥猓贿叴蛞贿呌米類憾镜恼Z言咒罵我,又有幾個女人和母大蟲一起對我又撕又打。我的頭發(fā)被揪掉了還一撮,臉上也被打的腫了起來,嘴角還滲出了鮮血,紫色的旗袍被撕的破爛不堪,我奮力掙拖,從梳妝臺里拿出一把朱博雅給我防身用的手槍,對準她們大喊到:“都別過來,誰過來我打死誰,我和你們一起死!”母大蟲和她的幫手們都被手槍的威力震懾住了,我的心也劇烈的跳動著,渾身直打冷戰(zhàn)。正僵持著,朱博雅接到下人的電話趕了回來,他一腳將母大蟲踢翻在地,命令幾個士兵將她送回府里去。母大蟲又哭又鬧,最終被塞進了汽車,那些女人們也都識相的散了。那天晚上,我尋死覓活,朱博雅嚇壞了,他心疼的安慰著我,并在我跟前發(fā)誓,他一定和那個混帳老婆離婚。為了表示對我的補償,他給了我五萬塊的存款,又給我添了好多首飾,我的氣才漸漸的平了。我經常催他趕快離婚,他也回家鬧過,可他的父母堅決不同意我進門,這事也就這么拖下了。
時局變化的很快,日本人的氣數(shù)盡了,被迫投降,北平被國軍又奪了回來。記得,光復的那天,大街上到處是歡慶的人群,我在公館里都聽的一清二楚。朱博雅自打日本人一倒只來過三次,后來他一個人化裝成老百姓準備逃到南方去,結果被抓住了,他做為漢奸被關進了監(jiān)獄,他在監(jiān)獄里自殺了。他的產業(yè)被做為逆產接收了,他的家人全都投親靠友去了,我的公館也被接收了。我的存款也被凍結,手里沒有多少現(xiàn)錢只有些首飾,自由也受到限制,不許出公館一步,門口還有人把手。我的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茫然與恐懼。接收朱博雅產業(yè)的是個快看起來快五十歲的矮胖子,他是南京方面的特派員,叫曹漢文。他在看到我以后,就讓人把我軟禁在了公館里,說不管什么都要接受,包括漢奸的老婆。他的用意在明顯不過了,我此時也只有抓住這跟救命稻草了。我讓下人做了一桌酒菜,又塞給外面的衛(wèi)兵幾個錢,麻煩他給曹特派員打個電話,就說我有事相求。那老頭子果然很高興,一放下電話就趕來了。那天,我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眉毛描的又彎又長,嘴上抹著殷紅的胭脂,卷發(fā)的右鬢別著一朵火紅的玫瑰。我高挑的身上裹著一件紫紅色緞面旗袍,手上的指甲涂的又紅又亮。之所以打扮的這么濃艷,是因為我知道,這樣的老頭子與朱博雅不同,他們這種年紀的人喜歡火一樣的女人。我的判斷非常準,這曹特派員看見我,那眼神就像餓狼一樣,恨不得立刻把我的衣服撕個精光。我一面給他敬酒,一面哭著請求他保護我們孤兒寡母。他這老色鬼,看著我梨花帶雨的樣,骨頭早都酥了,他把我一把抱在懷里,一邊狂吻,一邊答應保護我,他說從今兒起,我被他接收了。從那天起,他就住在了我這里,我也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曹特派員的小老婆。他的妻兒都在重慶,后來又去了南京,所以我在北平就等于是他的妻子,經常陪他參加官場上的應酬。
我也漸漸的習慣了官場的那一套,也漸漸的有許多人來公館里通過我向特派員行賄。我對錢充滿了渴望,我什么都收,不管是首飾還是字畫再或是什么古董,一概來者不拒。特派員也是個胃口很大的人,他通過我向那些人遞話,索要更多的財物。我的生活比以前更舒服了,出入總是前呼后擁,朋友也多了,許多官太太都和我結交,我們經常一起打牌聽戲,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我的父親從上?;氐搅吮逼?,他混的很不如意,他的那位那位姨奶奶也得病死了,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在中學畢業(yè)后就不見了蹤影,多方打聽也沒有消息,八成是死了。父親找到我,讓我收留他。我很厭惡他,但畢竟他是我的父親,他蒼老了很多,眼神里充滿了乞求。我的心軟了,給他在狗冒兒胡同找了所房子,安頓他住下,每個月個他些錢,他總嫌給的太少,這令我很惱火。我對她講,這錢是姑奶奶我靠賣肉掙來的,給你花就已經夠仁孝的了,不想要就他媽給我滾。近一二年我脾氣變的很壞,我也學會了抽煙,雖然有了錢,可我自己都有點認不出我自己了,我知道我的作所為是很多人所不恥的。
我的兒子也漸漸長大了,我送他上了小學,每天都有汽車接送他,小家伙也習慣了這種闊氣的生活。特派員很喜歡他,讓他叫自己爸爸,并把我兒子的姓也改成了曹,兒子也很乖巧,一口一個爸爸,叫的老頭子高興極了。日本人戰(zhàn)敗回了東瀛老家,可國軍和共軍又打了起來,我預感到,這局勢又要變了。
我那妹妹和妹夫一家也回到了北平,他們在上海的產業(yè)被當做逆產沒收,我妹妹的公公被槍斃了。他們在上?;觳幌氯?,回到北平來投親靠友,與我父親住在一起。我在父親那見到了他們,一副潦倒的樣子。我的妹妹很憔悴,早沒了原先的派頭,要也似乎直不起來了。我那曾經相好過的妹夫,胡子拉碴,身上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長袍,這哪還是當年那個闊少啊。我拔了拔貂皮大衣上的毛,漫不經心的聽著妹妹給我絮絮叨叨說些生活拮據(jù)之類的話,最后,我從皮包里掏出幾個大洋扔在了桌上,眼睛也不去看她,轉身出了院門,坐上小轎車走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種快感,一種出了口惡氣的快感。妹妹遇人也真是不如意,她的丈夫煙癮很大,經常把妹妹漿洗衣服掙來的錢偷去抽鴉片,妹妹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投了護城河。妹妹死后,她那三個孩子就靠我平時的接濟過日子,所以孩子們對我這個姨媽到也很親。人沒了,我到想起我們小時侯的好多往事來,心里到覺得有些想念她了。
國民黨的氣數(shù)盡了,我那特派員被掉回了南京,起初還說要接我過去,可漸漸的就不再提了。北平的許多官員和商人都陸續(xù)去了臺灣,聽說蔣委員長也被趕下了臺,去了浙江老家隱居起來。局勢一片混亂,北平城人心惶惶,駐軍也沒了往日的神氣。我急了,去打聽特派員的消息,一個老朋友告訴我,特派員早和妻兒去了臺灣。我整整兩天水米未沾,這個口口聲聲要保護我男人,最終又撇下了我。四八年夏天,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當時心情遭透了,草草的給他送了殯,心里對未來又一次茫然不知所措……北平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打一場惡仗,而是經過談判,和平解放了。解放軍進駐北平,大街小巷都插滿了歡迎的彩旗。我那十一歲的兒子也參加了歡迎解放軍入城的入伍,和許多孩子一樣,手里拿著紅色的小旗。我躲在公館里不敢出去,我怕,我真的害怕極了。
(四)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成立,北平又叫回了北京。我和兒子在公館里通過收音機收聽了開國大典的全過程,我聽到毛澤東高聲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成立了!”我聽到人們的歡呼聲,那歡呼是發(fā)自內心的歡呼。我的兒子說:“媽你聽,那是毛主席,我們學校的先生說毛主席是人民的救星。我們先生還說所有人民是一家人!”我問他:“人民是什么?”兒子說:“我們先生說就是所有的受苦人?!蔽蚁袷菃査窒袷菃栁易约海骸澳俏宜闳嗣駟??我算受苦人嗎?”兒子奇怪的看著我,我們母子二人都不在做聲……
解放后,我的公館被區(qū)軍管會占用,我?guī)е鴥鹤影岬搅艘粋€普通的小院里。我沒有什么錢了,手里只有一匣子的首飾和三十多張字畫。背著人,我偷偷的在院子的小花園里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我把首飾匣子用一塊綠色的緞子包起來埋了進去,再在上面種了一棵小桃樹苗。由于怕字畫發(fā)霉,所以我沒敢埋了,我把字畫放進了一個大箱子,上面放著衣物。做好這一切,我長出了一口氣,我必須為自己和兒子做長遠的打算,有了這些東西,再苦的日子都能熬過去。
我是中學畢業(yè)后嫁人的,所以在當時也算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我被安排到了街道上新建的小學里當數(shù)學老師。自打出嫁后,我就再沒進過學校,現(xiàn)在竟然又當上了老師,真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我的詳細經歷沒多少人知道,我只說我是在民國時與丈夫離異,靠親戚接濟過日子。世道真的不一樣了,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大家都在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著美好的生活,我也忽然覺得神清氣爽,覺的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了。我不用在靠姿色換取生存,我靠自己的本領也能過活了,我的心里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
一次在街上,我竟意外的碰到了我丈夫的姐姐大格格,她比以前更黑了,四十歲左右的人,頭發(fā)都有些花白了,她見到我很高興,硬是拉我去家里坐坐。從她嘴里我才知道,我那丈夫早在四七年就死了,我那婆婆到還活著,穿的又破又舊,人已經糊涂了,頭發(fā)全脫落了,眼睛也已經看不見了,耳朵也有點背。她坐在炕上一個勁兒的嗑著瓜子,這到讓我想起在府里時,她是零食不離嘴的,多少年了,看來這習慣還沒改。大格格現(xiàn)在在國營的食堂打雜,掙的也不多。我真是感嘆,當年的金枝玉葉,現(xiàn)在也開始自食其力了。大格格收養(yǎng)了一個流浪兒,為自己養(yǎng)老做準備,她的養(yǎng)子比我的兒子小一些,有點營養(yǎng)不良。見她生活困難,臨走的時候,我給她了十元錢,她感動的熱淚盈眶,她們母子一直把我送了好遠。我和大格格開始又來往起來,甚至在一起還過了一個熱鬧的春節(jié)。她不知道我兒子的身世,對她這個侄子竟然也疼愛起來,我心里想,真是世道變了,連跋扈的大格格也有人情味了。
一次,我去看望我那患病的大姑母,姑母告訴我,我的二祖母還活著,在離我家老宅子很近的一個胡同里住著。從大姑母家出來,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著二祖母的面容,那溫柔的笑容忽然讓我覺得親切。我是一直很同情她的,二祖母沒有兒女,一個人無依無靠,那種如同浮萍一樣的滋味我是嘗過的,我決定去找她。在老宅子附近的一個小胡同里,我從一個小黑屋里找到了她。屋里堆滿了破紙破布,我?guī)缀醵颊J不出她了,二祖母穿著臟臟的打著補丁的衣褲,瘦的好象只剩下一層干枯的皮膚,一雙曾經纖細白嫩的手現(xiàn)在早已變形。誰能想到這是當年他他拉家的側福晉,曾經是以標致聞名的貴婦人呢?她見到我很激動,拉著我又是哭又是笑,她說她一直在這里住著,就是想多看看這老宅子,離我死去的爺爺近點。那所老宅子現(xiàn)在是幾個單位共用的辦公地,門口掛著好幾個牌子,門是大開的,出出進進的好些人,這要在我家全盛時期,大門只有在來貴賓時才開,平日里只開角門,現(xiàn)在真的是人民的國家了。我把二祖母接到了我家,我的兒子很喜歡這個慈祥的太奶奶,祖孫倆特別親近,二祖母說,沒成想她臨了還會有這福享。老人一刻也閑不住,把我的家天天打掃的很整潔,我和孩子回到家也能吃上現(xiàn)成的飯菜了。我們一家三口的日子就這樣平靜而又快樂的過著……
一轉眼,我都快四十歲了,兒子也進了鋼廠當了工人,當年我親手栽的那棵小桃樹苗也已經有杯口那么粗了,春天一到,就開滿了紅色桃花,好看極了。二祖母幾年前病逝了,臨終的時候,老人拉著我的手說:“瑩兒,你的心這么好,你一定會有好報的!你好好過日子,我在那邊等著你?!崩先耸菐еθ蓦x開的,我和孩子都很舍不得她,難受了好一陣子。隨著兒子的長大,我覺得自己的后半輩子終于有了依靠,舊社會我為了過好日子一次次的依靠男人,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放心的依靠我自己生養(yǎng)的這個男子漢了,我心里想還是兒子最可靠啊。
三反五反過后,大躍進開始了,反右開始了,我的陳年老帳竟然被翻了出來,揭發(fā)我的就是我的妹夫。他當過漢奸的事被挖了出來,他為了立功贖罪,把我和朱博雅和曹漢文的事全告訴了工作組的人。緊接著我被停職調查,后來我被扣上了日偽漢奸家屬、美蔣特務的帽子,我被掛著牌子游街示眾,激憤的人們把一雙又臟又臭的破鞋用繩子拴起來掛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當時死的心都有了,可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忍耐和堅強。學校將我開除了,我每天都得到街道上報到,我每天天沒亮就得起來,去和另外幾個壞分子一起打掃街道的衛(wèi)生。從前友好的人們對我總是白眼相加,甚至他們讓我的兒子也來批斗我,他們強迫我的兒子和我劃清界限,每次批斗我時,兒子也站在下面隨著人群高聲喊著:“打倒破鞋唐瑩兒!”我理解孩子,我不怪他,每次回家,孩子都內疚的看著我,接過我手中的牌子,眼里噙著淚水。我總是笑笑,說:“孩子,媽沒事,你要好好工作啊。”我們母子就全靠兒子每月那十幾元的工資過日子,日子猛然間拮據(jù)起來。
更猛烈的批斗到來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學校工廠、國家機關全都停止正常的工作學習,人們用空前的熱情響應黨中央的號召,開始進行所謂的紅色清算。我是文革前就受批斗的破鞋,文革一開始,街道革委會就又對我進行了審查,說是要深挖反革命罪行,徹底清算。革委會的主任是個姓于的男人,他操著一口唐山話,個子不高,皮膚很黑,人長的很臃腫,嘴唇又油又厚,一張嘴一嘴的黃牙讓人有點反胃。他和另外兩個人對我進行了一天一夜的突審,讓我交代罪行。我始終沒有交代什么,他們火了,把我關進了街道的一間舊倉庫里,不讓我回家。
一年后
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到盡頭了,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昏迷了好幾天,我夢見了我家的老宅子,那雕梁畫棟的宅門里,下人們出來進去的忙活著,堂屋里已經擺上了年夜飯,祖父、祖母、伯父、伯母、父親、母親、妹妹、叔叔、嬸嬸都坐在那看著我,他們都笑著,笑的那么親切,那么溫暖。我看見母親沖我招手:“瑩兒,快來,就等你一個人了,今年咱們家可就團圓了。”我仿佛還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我梳著長長的辮子,穿著粉色棉旗袍,腳上還登著我們旗人的花盆底。我剛要進去,突然他們都不見了,我好象被人推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院落。哦,這是貝子府,我看見大格格和我那貪吃的婆婆站在廊下看著我,她們也沖我笑著,屋里走出我那丈夫,他也笑著。身后 有人拍我,我回頭一看,竟然是他,這個負心人還是那么的英俊與挺拔,他也笑著,黑黑的眼眸里閃著讓人溫暖的光芒,我問他:“你愛過我嗎?”他把我擁入懷里,充滿柔情的說:“我一直愛著你,我愛著你啊,我以后哪也不去了,我要一生一世守著你。”我覺得渾身都溫暖極了,仿佛自己還是當年那個美艷的少婦。突然天上閃出朱翻譯、特派員和于主任的臉,他們都伸出巨爪來捉我,嘴里獰笑著:“你是我的,哈哈……我恐懼極了,把頭緊緊藏在他的懷里,當我在抬起頭時,竟然發(fā)現(xiàn)是我的兒子,兒子穿著藍色的工服,笑著對我說:“媽,我長大了,我要保護你一輩子,我不會讓別人在欺負你,媽你相信嗎?”我感動極了:“媽信,媽信,媽不信你再信誰,媽以后就靠你了兒子?!笨僧斘以诳磿r我發(fā)現(xiàn)四周什么也沒有了,我在一個荒郊野外,到處是墳地,上面長滿了枯黃的衰草,我大聲喊:“有人嗎?”我看見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桃樹旁,站著我的二祖母,她還是那樣溫柔,那樣慈祥,她梳著旗頭,穿著旗服,沖我直揮手。我跑過去說:“太太(滿語奶奶的意思),你怎么在這?”“太太等了你好久了,瑩兒,你怎么才來啊,太太想你了?!蔽彝蝗晃饋恚骸疤?,我受夠了男人的欺負,到頭來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我,這天底下就沒個靠的住的男人。”“呵呵,傻瑩兒,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咱們女人就像這桃花,花開時,香飄四里,眾人來捧,可一旦風雨來時,大家還是四散而去,誰也護不了它,只落得桃花滿地?!闭f話間,我仿佛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吵鬧聲,我細聽,好象是好多人的聲音,我睜開眼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我的身邊聚滿了人,見我醒來,都圍了過來。有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還有嬌嬌爸爸、嬌嬌媽媽,嬌嬌也從上?;貋砹?,還有街道的干部、鄰居。我的兒子正吵著要嬌嬌一家滾出去,他怕我把錢留給嬌嬌家。我伸出手,叫嬌嬌過來,我拉住她的手,用勁兒說道:“嬌嬌,記住,不要依靠男人,這個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奶奶一輩子受夠了男人的騙,連親生的兒子都騙我,你說除了自己你還能信誰?”我看見嬌嬌哭了,我對街道的馬主任說:“主任,這么多年多虧大伙照應,我再這謝謝您諸位了?!蔽业膬鹤优吭谖叶?,說:“媽,您老人家少說話,身體要緊,您的那些錢怎么個分法。你高素我,我給大家分分?!蔽艺嫦肷人粋€耳光,可我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我忽然覺得氣都喘不上來,我費勁的擠出幾個字:“聽,聽,律,律,律師的!”我說完前所未有的放松下來,我累了,太累了,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我知道這一覺會很甜很美,永遠也不會在醒了。四周飄來桃花的香氣……
他他拉氏瑩兒走了,帶著微笑走了,她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是凄涼的一生,她想過上好日子,想依靠男人過上好日子,可最終她還是被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辜負了……她的照片我見過,有各個時期的,無疑,她是美麗的,少女時代的她看上去很嫻靜很優(yōu)雅,成年后的她是魅力十足的、明艷動人的,晚年的她洗盡鉛華,孤獨而寂寞,但她始終對生活充滿了期盼和憧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年的清明,嬌嬌一家會為她掃墓,為她燒上一些紙錢,為她捧去一束鮮花,讓她不要在那邊太寂寞。她的兒孫沒有再出現(xiàn)過,他們的心里是否有愧我們就不得而之了,當然,現(xiàn)在在去譴責他們,也沒有什么意義了,畢竟瑩兒老人已經永遠的去了,去了那個桃花飄香的國度……
他他拉氏瑩兒生前委托律師立下遺囑,遺囑內容如下:
我,唐瑩兒,滿族,老姓他他拉氏,北京人,一九二零年生人。我一生遇人不淑,遭遇坎坷。我有住房一套,存款七十萬元。為免身后生出爭端,今特立下遺囑:我的住所即將拆遷,拆遷補償?shù)臉欠恳惶踪浻趧蓩膳克小4婵钇呤f捐給希望工程十萬,剩余六十萬捐給民政部門,由政府統(tǒng)一分給北京市各敬老院。我死后,他人若為遺產滋事,以我的遺囑為據(jù)。
立遺囑人:唐瑩兒
公證人: 馬生容
姜小楓
二零零三年十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