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育
柳風桂雨下(上) 天下人都知道杭州有個西湖。其實,對我來說:西湖是外地游客的西湖,錢塘江才是我的錢塘江。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這條江還總是糾纏著我——17歲那年,我到位于錢塘江下游南岸的蕭山瓜瀝插隊當知青,再后來,大學畢業(yè),我又被分配到這條江的上游富春江北岸的富陽縣城工作??偸菦]能離得開它,總被錢塘江繞來繞去地糾纏著。
柳風桂雨下(中) 杭州人自己有個帶點自嘲的說法,刮“杭兒風”,說的就是他們自己一窩風地趕時髦。但說歸說,時髦照趕不誤。杭州人就這樣,面對時髦、時尚的誘惑,頭腦清醒,但意志薄弱。
柳風桂雨下(下) 如果有人問我,杭州什么東西最多,我會毫不猶豫的告他杭州水最多。這個城市里里外外到處是水:它有錢塘江的江水,大運河的河水,有西湖的湖水,有山上流下來的泉水,有天上落下的雨水,還有地下冒的井水,甚至還有什么呀有錢江潮帶上來的海水。
紀錄片:
16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在杭州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我眼睜睜看著父親咽氣,在他一生慣常的沉默中,平靜地離去。
那個秋天,杭州下了很多雨。
后來,就在我家住的杭州南郊的一座山腳下,我和我哥哥把父親的骨灰埋在一處沒有任何明顯標記的樹林里。沒有墓碑,甚至也沒有一個突起的墳包。我的先人中的一位就這樣被安葬在了杭州。
父親消失了。我并沒有很悲哀,為什么呢?因為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印象當中父親總不理睬我,因為他的年歲跟我差的很大。他是山東人,早年參加革命,到了南方。但是現(xiàn)在想來,實際上我的童年又受他的影響很大,因為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挨批斗,我們鄰居的小孩、街坊的孩子經常罵他、捉弄他。那時侯,我作為一個男孩,就跟人家打架。我的童年時代、少年時代打過很多的架,是為我父親打的。就是別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父親、罵我父親、我就跟人打架。
埋葬著我父親的那座小山就在錢塘江邊。
小時候,我家就住在錢塘江邊一個名叫九溪的地方。那是杭州的南郊,西湖風景區(qū)的一部分。80年代我寫過一些小說,那里面都有一條名叫“葛川江”的河流?!案鸫ń笔莻€化名,其實那就是錢塘江,以及它的上游富春江。錢塘江以前很寬闊。江的南岸是蕭山,一馬平川。北岸的杭州這邊,六和塔以上,江岸都是依山而行,僅在幾條支流的河口豁開一些不大的灘涂。六和塔以下,從閘口到南星橋那段,以前是錢塘江航運的樞紐,沿江一個挨一個的排滿了大大小小的碼頭,常年裝卸煤炭、黃砂和其它貨物。
在我的少年時代,和家住九溪的別的小孩一樣,每到夏天我們都是大半天泡在錢塘江
里。我的水性很好,在錢塘江里像魚一樣的自在。8歲那年,我第一次橫渡了錢塘江。記得在60年代,每年的7月中旬,全國各地都要舉行紀念毛主席橫渡長江的群眾游泳活動。在杭州,這項活動就是橫渡錢塘江。所有參加渡江的人都被渡船先運送到錢塘江對岸的一片沙灘上,然后從那里游過江,游回到杭州這邊的六和塔下。那以后不幾天,我和幾個伙伴從九溪這邊游過江去。再要游回來,恐怕體力不支,我們就從錢塘江大橋走回來。天很熱,我們光著腳板,走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柏油路面上,真是備受折磨。因此,再后來我們若再想游過江去,就必須打算好游個來回。還不足10歲那年,我渡江游來回的體力已經不成問題。當年九溪的江對岸是一大片甜瓜地,我們游過去,偷吃幾個甜瓜。見瓜農來追,我們都逃進江中??粗枪限r在岸上無奈地跺腳,我們心滿意足,然后游回北岸的九溪來。
那時我就相信,錢塘江是淹不死我的。
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這條江還總是糾纏著我——17歲那年,我到位于錢塘江下游南岸的蕭山瓜瀝插隊當知青,再后來,大學畢業(yè),我又被分配到這條江的上游富春江北岸的富陽縣城工作??偸菦]能離得開它,總被錢塘江繞來繞去地糾纏著。
天下人都知道杭州有個西湖。其實,對我來說:西湖是外地游客的西湖,錢塘江才是我的錢塘江。
我的父母親都是山東人,50年代中期從大連舉家南遷,來到杭州一年后生下了我。那是1957年的夏天。杭州的夏天,知了很多,滿樹滿街的蟬鳴。當我還躺在醫(yī)院育嬰室的一張小床上,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已經被窗外“喳喳”的蟬鳴吵得很煩。母親還曾說我從小脾氣暴躁,是和杭州的夏天有關。
我的名字本來應該叫“杭生”。名叫“杭生”的杭州男孩,怕是有成千上萬,想來是我的父母,比別人的父母多動了一會兒腦筋,給我取名叫“杭育”。意思和“杭生”們一樣,卻不和他們重名。 既然給我取名“杭育”,照理我父母,應該是對杭州有好感的,其實不然。其實,我父母只是和杭州人合不來罷了。
他們本是山東鄉(xiāng)下的農民,沒念過幾天書,來杭州前也沒過上幾天真正像樣的,像杭州人過著的這般精致、優(yōu)雅的生活。他們真的不太看得懂杭州人。杭州人比他們細膩多了,能把一棵青菜做出兩道菜來——炒菜心是一盤,香菇菜梗又是另一盤。而我母親一向是把四樣菜、五樣菜斬斬剁剁一鍋里煮了。杭州人的家庭在我父母看來一定是很古怪的:街坊鄰居都是男人做家務,女人們扎堆聊天。即使是在60年代那種全民貧困的年月,杭州人家的飯桌上,通??偵俨涣怂奈鍢硬?。每樣菜都很少,盤子很小,淺淺地盛著,每個人都吃不上幾筷子,但看上去很豐富很像樣,青菜碧綠,炒雞蛋嫩黃,紅燒肉紅得透亮……反正,小時候我就非常羨慕鄰居家的飯桌。
這女孩年紀比我們大些,已經工作了,在那時的湖濱路口,一家“紅波無線電商店”里當營業(yè)員。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樣了。只記得,那時的我們,給她取了個迷人的外號,叫“黑牡丹”。和我同齡的杭州男孩應該都知道她,許多人都曾去一睹她的芳容。我們成群結伙溜進那商店,裝做是去看半導體器材,其實是為看她,偷偷瞟上幾眼。 “黑牡丹”必定知道這一伙伙的男孩是來干什么的。她不動聲色,很蔑視我們。的確,我們不過是一幫小毛孩子,杭州街頭的小混混。那時候沒有什么媒體會傳播這種事。沒有電視,更沒有報紙的時尚炒作做法。但男孩們的社會,依然能夠很有效地傳播這類信息。
這大約是70年代初,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剛開始念初中。由于愛美,我這樣年紀的男孩女孩已經開始盡可能地講究起穿戴打扮來,盡管所有的中國人那時候都很貧窮。那時候有那時候的時尚,窮有窮的講究。我印象中,那時侯有一輛自行車就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尤其是有一個自行車的型號叫鳳凰28寸的、錳鋼的、還是漆成墨綠色的。那個車把上頭它裝了一個鈴雙鈴,一按鏜啷啷轉的轉鈴。我們就覺得杭州的男孩誰要是有那么一個自行車,一路上就按著那個轉鈴,不停的按哈。那用杭州話來說很海威,就相當北方人說的很牛氣。所以那時候像我這樣的男孩,由于這種愛美、愛慕美女就帶來了很多變化。
早在70多年前,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杭州就是個非常時尚、時髦,在相當程度上可謂和國際接軌的城市。那時候杭州就有個“大世界”娛樂城,一點也不比現(xiàn)在各地城市的各種娛樂城遜色,從大人看戲、看電影到小孩玩游戲機,一應俱全。一本好萊塢新片在美國剛上映,10天之內就出現(xiàn)在杭州了。
1929年,中國的許多地方還在軍閥混戰(zhàn),而那一年的杭州卻舉辦了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西湖博覽會”。和我們現(xiàn)在經??吹降母鞣N博覽會有很大不同,那個西湖博覽會的宗旨,重在文明風尚的全民教育而非商業(yè)企圖。譬如,它有個展館是講衛(wèi)生的,居然早在1929年它就在向杭州市民推薦抽水馬桶了!
杭州人很趕時髦,歷來如此。
杭州人自己有個帶點自嘲的說法,刮“杭兒風”,說的就是他們自己一窩風地趕時髦。但說歸說,時髦照趕不誤。杭州人就這樣,面對時髦、時尚的誘惑,頭腦清醒,但意志薄弱。
很早的時候,我印象當中杭州人就一撥一撥的趕時髦趕到現(xiàn)在。比如說70年代的時候,那個時候一戶人家非常向往有一個收音機,可以及時聽到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可那時你買不起,買不起怎么辦呢?就自己裝,裝半導體收音機。我印象當中,那時候的中學生好象有一多半成天在擺弄什么二級管、電容、電阻這些的。這個就是我印象當中最早的時髦。
到了80年初代,杭州人家家戶戶搶購杭州自己生產的錦緞被面,還把全國的游客也吸引到這股搶購風里來。沒過幾年,新的時尚又把杭州人激動起來,把杭州人的錢袋再次掏空——有過一份統(tǒng)計說,杭州人戶均擁有三大件,即冰箱、彩電和洗衣機的數(shù)量,全國第一!
再往后,90年代,又有統(tǒng)計說,杭州人人均擁有的私人電話在全國城市中排名第一,私人手機排名第二。
杭州人在自己一波波趕著時髦的同時,一邊又在為別人制造著衣食住行的各種時髦。譬如時裝業(yè),那絕對是個最趕時髦的行業(yè)。在杭州城里,你簡直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服裝市場!而在杭州的周邊地區(qū),更是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服裝生產廠家。從前中國的時裝業(yè)的中心無疑是在上海,而今,這中心正在大張旗鼓地從上海轉移到杭州。
從前杭州,就是那么幾條主要街道,延齡路、解放路、湖濱路、南山路等等很小。即使是現(xiàn)在的杭州,經過了最近20多年的持續(xù)擴張,真正的市區(qū)也不算大。在這樣的小城市里,它發(fā)生的幾乎每一件事,都可能被納入你的見聞,一個故事很快就傳開了。那時的杭州孩子不僅有很多人知道“黑牡丹”,還幾乎都見到過拉大板車的阿德。阿德腦子有點木,飯量卻很大。
杭州多雨,一年當中有許多日子是雨天。
杭州的許多日子是天上蓄滿了水氣,欲雨又止,不陰不陽。特別是春夏之交的那些日子,杭州人稱為“黃梅天”,雨下得沒完沒了。一連好多天,綿綿細雨慢吞吞地下著,不痛不癢地下著。那時的杭州,就像是從水里剛撈起來,空氣中蓄滿了水份,晾曬著的衣服總也干不了。出門得帶上傘,還有雨鞋,給人添了許多累贅。但多雨也有好處。空氣濕度大,四季潮潤,滋養(yǎng)了杭州的植被,成全了杭州的風光。
在從前沒有自來水,空氣中也沒有多少污染的時代,天上落下的雨水,杭州話叫“天落水”,可以代替井水,而且比從井里打水來得便當。井水和自來水都比不上從前的“天落水”干凈。有些杭州人就用這種“天落水”泡茶喝。更講究的,還有人拎著水壺到虎跑去兜些泉水回來。泉水其實就是從山上匯流下來的雨水。杭州的泉水遠不止虎跑一處,玉泉、九溪甚至金沙港這些地方,都有很好的泉水。
杭州出產名茶。杭州又是個旅游城市,歷來游客很多,因此杭州的茶館也一向很考究,比其它地方的同類場所奢華多了。即使退回到30年前,十一二歲的我最初迷上泡茶館的那時候,那種老式的杭州茶館,也已經夠考究了。以前杭州的每一處旅游景點,幾乎都少不了一家茶館或名茶室。還在念小學的我,就已經常去虎跑的茶室泡了。杭州人一向不用茶壺,而是用茶杯喝茶。白瓷杯,綠龍井,一目了然,清清爽爽。除了一毛錢一杯的綠茶,你在那時的茶室還可買到很多種茶點,杭州人那時稱之為“消煙果兒”,就是糖果、瓜子、蜜餞之類。光光說蜜餞,種類也不少,有橄欖、楊梅、桃干、杏脯等等。
從前的風氣是,茶館里泡著的幾乎清一色是男人。從前哪有女孩子泡茶館的?其實,像這樣供應著幾十種上百種茶點的做法,這茶館倒更像是點心鋪,而茶客們好像已經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吃小吃了。
如果有人問我,杭州什么東西最多,我會毫不猶豫的告他杭州水最多。這個城市里里外外到處是水:它有錢塘江的江水,大運河的河水,有西湖的湖水,有山上流下來的泉水,有天上落下的雨水,還有地下冒的井水 ,甚至還有什么呀有錢江潮帶上來的海水。
但更多的時候,水是平滑、柔順的。無論我們意識到了什么,豐沛的水不僅滋潤了杭州的青山、樹木,水還塑造了它的城市性格。杭州是個柔情似水的城市。
世人皆知,杭州有個西湖。杭州以西湖為榮,杭州人家來了外地客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要帶客人去游玩一下西湖。杭州出產的許多商品,從牙膏、啤酒、衛(wèi)生紙直到縫紉機、彩電乃至電臺、雜志、報紙的副刊,都想沾點西湖的光,索性取名叫“西湖牌”。曾經有個朋友問我說,取名叫“西湖牌”的杭州商品,沒有一種是在全中國打得很響亮的,這是個什么道理?我說,因為西湖本身太出色了,那些叫“西湖牌”的商品非但沾不上光,反倒讓西湖給淹沒了。
70年代末,我考上了大學,那時的杭州大學。大一那年,我是走讀生,不能住校,每天放學后坐公交車回家。那年夏天,快到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學校補課。下了課,時間已晚,我趕不上末班車。步行回九溪的家路太遠,市區(qū)又沒有親戚朋友。很無奈,我就只好在湖濱那里西湖邊的長椅上睡了一夜。頭枕著書包,腿蜷曲著,在入睡前眼睛凝望著緩緩波動的湖面。那一夜,我真正覺得西湖很美。西湖美就美在她的四周到處是樹木花草。我自創(chuàng)了“柳風桂雨”的說法,來形容西湖的春秋。春天和秋天,這兩個旅游旺季,西湖最是生動,弄得杭州滿城柳絮,滿城桂香。
柳風桂雨,那是西湖的生氣所在,西湖的神采所系。
在眾多的西湖人文景觀中,最讓我動情的,是西泠橋和孤山那一帶。那一帶有很多墳墓,很多傷感的故事。
辛亥革命時代的女俠秋瑾,她的墓冢就在西泠橋下。這事情細細想來很有意思:生前的秋瑾,那樣的女中豪杰,那么尚武、剛烈。而在她就義之前,想到死后,卻是流露出女兒本色的柔情,如此鐘情于并非她故鄉(xiāng)的杭州西湖,希望自己被埋葬在這處人們通常認為是太多陰柔之美而缺少陽剛之氣的地方。領受著西湖的柳風桂雨,面朝遠處的夕陽西下……
更有意思的是,同是在孤山這一面的山腳,秋瑾的墓,離那位錢塘名妓蘇小小的墓,只百步之遙。一位是令人敬畏的巾幗英雄,一位是人見人愛的薄命紅顏,她倆就這樣比肩毗鄰地相處在另一個世界。我每每看見這地方這情景,心里就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惆悵。
西湖有千姿百態(tài)的美景,有許多舊時文人留下的詩文。但正如各種“西湖牌”商品被西湖本身淹沒了一樣,依我之見,也沒有哪篇描寫西湖的詩歌或文章真正算得上中國文學的經典著作。別說是李白、杜甫那個檔次的,就連唐代詩人張籍寫蘇州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樣境界的,在全部西湖詩文也找不到一篇。
如今,對杭州這個維系著我的許多人生經歷與情感的城市,我懷有的最大遺憾,是覺得它還未能把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主要是外地來的打工者,真正融入這個城市。中國內陸的其它城市大概也是這樣。
街上的人太多,太擁擠,是因為人們在房子里呆不住。打工者們,居住條件很糟,又沒有足夠的收入去消費,于是一到夜晚,人全都在街上,像撒了一地豆子。沒有目的,僅僅是睡覺之前閑得發(fā)慌,要把這多余的時間在滿街瞎逛中磨蹭掉。他們有時尋釁打架,有時聚眾圍觀,堵塞交通,制造滿街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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