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得開心，因為沒有敵人。但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原本與我毫無干系的女人，忽然成了親家，我兒子也要叫她媽媽，這一天真是費盡了我的思量。 與她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一個陌生的女人，有一天乘了火車到上海來與我見面。幾年前我在美國正式解甲歸田，回中國退休定居，就在我回到上海一切妥貼，得知兒子的女友，她母親要來看我，上海人叫相親，兒女婚事現(xiàn)在都是兒女自己作主，相親只是同我未來的親家見面而已。 兒子是現(xiàn)代青年，事母卻很老派，為了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付出幾年心血，我滿心喜悅地希望與離多聚少的大兒子從此可以長相守時，親家來了。 她是中年喪夫的寡婦，萬般艱辛獨自帶大的子女對她唯命是從，天下縱然沒有太多的偉人，見了她，我相信女人并不是偉大的，但天下母親幾乎都是偉大的。 在她住下來同我交往的幾天中，她以一個母親的勇氣，企圖為女兒打出一個沒有公婆的天下，笑聲中深藏著不易察覺的唇槍舌戰(zhàn)，顧盼中傳遞著你死我活的決然信息，我?guī)状味急怀銎洳灰獾負魯?，獨自回三樓躺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多少年了，我沒有被強敵制服過，在美國職場中，我常冒著失去職位之險，抵制任何不當?shù)钠廴?，練出一口伶牙利齒，我望著親家的滔滔不絕，胸中心潮澎拜，命令自己閉嘴，絕對要忍住，如果她是我的敵人，根本不是我對手，三下五去二的事，經(jīng)不住我的撥弄。但她是親家，又喜歡她的女兒做媳婦，我奈何她不得，任何錯失都有難以補救的后遺癥，我必須最客氣對待她，如同招待我最尊貴的朋友。 |
開宗明義，她的觀點全部坦陳直敘亮出，不拐彎抹角，她嗓門宏亮舉措自如，是能干而自信的女人，她說話不用隱喻、暗示或聯(lián)想手法讓人去猜測，她告訴我她女兒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她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女兒，大江南北，從東到西，女兒走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們不會分開。她甚至叫我回美國管住小兒子，她住進來幫我管住大兒子，縱然我坦言回國是年老退休還鄉(xiāng)，并不需要看住他們，但她說他們結(jié)了婚便會生孩子，她要來替女兒坐月子帶孩子，媳婦雖未進門，運籌之中我已成多余的人。
懊惱中掰著指頭算，我只住了十來天，她倒要住進來直到把孩子帶大，我這葉落歸根的夢已被粉碎得十分徹底，安居的方針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夭折，我不戰(zhàn)而退，舉起一面白旗，在她第三次登門前，倉皇離去，不想再較量。我的走可以換得兒子這片江山的安寧及清靜，還有幸福。我身心俱?；氐矫绹?，告訴兒子我不再回來定居了。
我的主臥房空關(guān)了一年，兒子不許任何人窺覷，親家早已替換了我，住進了她喜歡的這幢別墅中，幫著她女兒帶我的孫女兒她的外孫女兒，一家三代生活得很滋潤，也十分辛苦忙碌。
我又回到美國，光陰常打發(fā)在云游四海的旅途中，從萊因河上一路看著古堡，到地中海里上了白色的島嶼，從金字塔下騎著駱駝，到阿爾卑斯山登上纜車，我玩遍了世界主要景點，在許多不同的國土寄給孫女兒的只是一張她看不懂的明信片。
兒子再三央求我回去無效，知我決心已下，便替我另置新屋，重買的新房裝修完畢，最后在兒子感召下，我們又回去住下。由于獨立門戶，坐在院中喝茶看書，發(fā)覺比上次又舒適清靜了許多，事隔數(shù)年再次回國長住，親家見面，彼此更加客氣和睦，其實我心中卻常想要謝謝她，如沒有她，我沒有這般地逍遙。這幾年來，雖然兒子家中有住家褓姆，但親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也付出了最大的愛心。母女一向相依為命，這女兒也是至孝，但這些家事畢竟會發(fā)生齟齬，母女爭吵時有所聞，但平靜下來一家依然和好如初，如果是婆媳間稍有芥蒂，卻不會簡單平復(fù)，如有隔閡裂痕，最后也會傷及我心愛的兒子，令他為難郁悶?，F(xiàn)在一家三代，皇親讓了國戚，反而一直和平共處人人開心。
兒子從一個不懂事的綠衣少年成長為一個成熟男人，他肩負三代人的希望及寄托，始終保持他一向的樂觀開朗豁達大度的個性，尤其眼看著他從可愛的頑童變成有責(zé)任心的父親，我心中非常驕傲及欣慰。在這快樂的生活中，我想自己是做對了一件事，雖然這件事違悖自己性格，但事情關(guān)聯(lián)不止個人，故而不能抒一己之欲。多少次我在假想的時光隧道中往前探索想象，最后必須有一個女人退出，奇妙的是我越愛兒子越應(yīng)該成全她們，我退后一步可以于己海闊天空，于人風(fēng)平浪靜，這退出的女人只能是我。
我慶幸自己在親家面前不戰(zhàn)而退，幸得我們主動顛覆了男尊女卑。相信這并不容易被每個人做到，因為我已安置了我的晚年計劃，我可以堅持自己的既定方針，理直氣壯地住下去，如果要爭下去，我不會失敗，因為畢竟有既成事實及傳統(tǒng)的習(xí)俗支持著我牢固的地位，還有一個唯命是從的兒子。但正因為我愛這個兒子，不愿帶給他任何壓力及困惑。
敵人是很難做朋友的，朋友成了敵人便不是朋友，亦敵亦友基本不可能兩全，也許親家之間真的是一對敵友，因為他們的利害沖突非常鮮明，但是他們的共同所愛也非常明確，關(guān)鍵是他們分不開，有太多機會在一起觥籌交錯共度佳節(jié)。其實親家不是敵人，即使有矛盾對立，如何化敵為友，要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因為利害關(guān)聯(lián)著千絲萬縷的血肉親情，所以其間的學(xué)問很大，端視各人進退限度。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這本經(jīng)家家都有不同的念法。
據(jù)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可見家務(wù)官司之棘手麻煩。古代有一個官遇到兩個女人拉了一個小孩來告狀，都說自己是親娘，那官要她們倆人各執(zhí)小孩一手，反方向拉這個孩子，誰把小孩拉到身邊，誰就是親娘，結(jié)果一個女人很快便放手了，小孩被另一個女人拉了過去，最后那官反而把小孩判給那個最早松手的女人。
我的手放得夠快，可惜沒有遇到這位清官，沒有人知道親娘怕把孩子弄痛而放手，但她的心會永遠地痛，包括那個兒子，永遠都不會知道親娘心中那一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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