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已上映好久，還是有人樂此不疲地談論那個成為“海王”的男人，當然，還有他的水下世界：亞特蘭蒂斯。幾乎全世界都對水下世界充滿好奇，在中國，除了沿海沉船吸引人們目光外，還有一批神秘水下遺址讓人們興奮。半個世紀前，大量遺址被丹江口水庫淹沒，據(jù)說這是楚國都城所在，那個詭異艷麗的楚世界，在河南的前世今生又是什么樣的？
丹江口水庫風景區(qū)
曉鵬 | 文
淅川楚墓傳奇
搶救與盜掘的拉鋸
1977年夏某天，兩位漁民在丹江口水庫上漁獵。
一網(wǎng)下去，漁網(wǎng)變得出奇沉重，兩位漁民欣喜不已，以為大魚進網(wǎng)，合力把漁網(wǎng)撈出，打開一開，卻發(fā)現(xiàn)幾個黑不溜秋的銅器，有銅簋、銅盤、銅壺等。他們下意識地覺得這是古物，又下了幾網(wǎng)，網(wǎng)網(wǎng)都不落空。
后來，他們把“戰(zhàn)利品”賣給文物販子，大賺了一筆，一夜之間成了暴發(fā)戶。
這時候，南陽地區(qū)已連續(xù)三年少雨干旱，丹江口水庫水位下降地厲害，甚至淹沒多年的“龍山”都露了出來。
一天下午，幾個牧羊娃正在嬉戲，突然水中一聲悶響，不遠處地面塌陷，隨著潮水起落，塌陷的坑底沖刷出來了不少銅器……
那幾年，在南陽淅川縣倉房公社，這樣的故事越來越多。伴隨著添油加醋，一時山雨欲來風滿樓，丹江口水庫下仿佛有座亞特蘭蒂斯，吸引獵奇者的目光。
河南淅川，處于陜西、湖北、河南交界，山川縱布，北邊是伏牛山，向東就能俯瞰整個南陽盆地，丹江、淅水貫穿全境，古文獻所說的“丹淅之地”就是這里。
淅川縣與丹江口水庫區(qū)位
丹江口水庫毗鄰淅川，是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水源地，還是亞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更重要的是，它淹沒了龍城古遺址。
70年代以來，多個傳聞都圍繞著龍城遺址展開，那么龍城遺址有什么特殊？
學界公認，龍城極可能是楚國始都“丹陽”，因此，淅川楚墓才星羅棋布，少說也有上千座，淅川因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下尋寶”大省。
當然，有墓必有賊。曾有人總結(jié)中國四大盜墓地，首當其沖的是洛陽，其次是長沙、東陽縣，還有河南淅川。
“盜墓”如今成了熱詞兒，原本屬于不同流派的“倒斗”“摸金校尉”“掌眼”“土夫子”“支鍋”等行話也被人熟知。
電影《尋龍訣》劇照
但現(xiàn)實少了獵奇，多了悲壯：淅川千座古墓，很難說哪個墓主人還能安詳長眠，放眼全是盜洞，一片狼藉。
一段時間，每到枯水期，岸邊都會裸露大量墓葬輪廓。當時庫區(qū)流傳一種說法：“要想富，挖古墓，一夜變成萬元戶”，淅川楚墓的消息不脛而走后，大批盜墓賊施展拳腳，無數(shù)墓葬被盜，有些甚至監(jiān)守自盜。
比如一件公元前605年的“克黃豆”現(xiàn)身日本某藝術(shù)館，而這件文物本已被公安部門查獲，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沒有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移交，“神奇”地流失海外去了。
淅川遺址遍地，也成了盜墓賊的“天堂”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盜墓賊明目張膽地炸山，大白天就亮“家伙什”動工，而且形成了黑色產(chǎn)業(yè)鏈，勘探、發(fā)掘、下墓、倒手各司其職，不少盜墓賊還擁有武器，成為亡命之徒：2008年淅川縣就曾查獲兩個盜墓賊，搜到了仿64手槍、子彈、雷管等武器工具……
國之重器
青銅里的璀璨楚文化
盡管盜掘嚴重，淅川還是搶救出土了一大批國寶文物，多為青銅器，省博還專門為此建了一個青銅器展館。
最先發(fā)掘的是下寺楚墓群，之后陸續(xù)發(fā)掘了和尚嶺、尚家?guī)X等墓群，這其中，光是1978年這一年，下寺楚墓群就出土了上千件文物，特別是一座代號為M2的楚墓令人大吃一驚。
震驚世界的水下淅川楚墓
當時已挖了M1號墓，出土了數(shù)百件精品文物，一瞅M2號，盜洞很多，有的甚至深到墓底，考古人員心中咯噔一下：完了，有人搶先了。
確實有人搶先了，因為盜洞中部居然發(fā)現(xiàn)了漢代鐵器，這無疑是盜墓賊祖師爺留下的痕跡。不過雖然被盜多次，M2墓葬仍讓人大開眼界：出土了青銅器、樂器、車馬器、兵器等6098件，西邊還有一個車馬坑，至少有7輛車，19匹馬。
M2號墓
這成果，說震驚世界一點都不夸張。
單列幾個稀世珍寶，就可以看到M2號墓主人的地位，以及當時楚國國力、科技、藝術(shù)水平。
老大當然是云紋銅禁，這個在《國家寶藏》出盡風頭的寶貝，出土時已經(jīng)碎成好幾百塊。當時考古隊員都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玩意，拿麻袋一股腦地拾掇起來。后來花了三年才拼起來裝配好，不拼不知道，一拼，才發(fā)現(xiàn)所謂“國之重器”一點不虛。
銅禁是古代酒案，云紋銅禁重94公斤，透雕云紋，身上攀附12條立雕龍飾，龍形飾張口伸舌，凹腰卷尾，栩栩如生，好像在垂涎案上美酒。
云紋銅禁的意義，不僅在于紋飾，還在于鑄造工藝：失蠟法的運用。同時也說明古人對飲酒、自律的認識，相傳周天子曾頒布《酒誥》，吸取夏商縱酒亡國的教訓，因此酒案稱為“禁”，這認識放在今天也非常可貴。
老二，就是王孫誥甬鐘了。王孫誥是墓主人兒子，甬鐘是鑄給他爹的禮樂之器。
這套甬鐘，規(guī)模大、鑄造水平高，最大的達到152.8公斤，是曾侯乙編鐘后的又一重大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套鐘還比前者早了100余年。
王孫誥甬鐘
它的牛逼之處在于七聲俱全，而且多數(shù)具有半音，經(jīng)過實際演奏，編鐘延展性很高，以事實證明了幾千年前，“王風楚韻”是何等壯觀，我國音樂水平的確流弊。
后來經(jīng)過考證，M2墓主人為王子午，楚莊王之子，官職相當于宰相。這幾千件出土文物，就是他的陪葬品，除上述珍品外，還有王子午鼎、蟠虺紋青銅匜、鄬子倗簋等文物，難以一一列盡。
王子午鼎
蟠虺紋青銅匜
徐家?guī)X墓地出土的青銅神獸
舉世矚目的淅川楚墓群，和這些稀世珍寶，算是把淅川小城推到風口浪尖，一段時間里，當?shù)叵喈斠徊糠止哺删嫉煤捅I墓賊打交道。
不過，或許這些基層干警和盜墓賊很難明白，淅川楚墓意味著什么，他們更不理解為什么淅川楚墓是河南僅次殷墟的第二考古區(qū)域。
他們只知道，自80、90年代以來，聚集在淅川的考古學家越來越多，自身工作越來越重，或者“機會”越來越來多。
其實，在淅川“盜墓熱”“考古熱”的背后，是楚文化研究的重大轉(zhuǎn)機，其學術(shù)方向開始從兩湖重鎮(zhèn)轉(zhuǎn)向“源頭”豫西南。
師法中原
淅川為楚文化重要源頭
淅川在文化宣傳上，喜歡加一個名頭：楚文化重要發(fā)源地。
果真如此嗎？淅川楚墓是個證據(jù)：相對于湖北戰(zhàn)國楚墓，淅川楚墓要早，大多在春秋時期時期，又有證明表明，淅川這塊地兒就是當年楚國始都“丹陽”。
這樣一來，楚文化脈絡就比較清晰了，楚人剛開始在“丹淅之會”丹陽建都，然后不斷南遷，最終到郢都，盤踞江漢平原，成為一代霸主。
公元前403年楚的勢力范圍
人們常說，信陽是最不像河南城市的河南城市，氣候溫潤，被稱為“小江南”，文化風格上也有別于中原文化，她和湖北武漢等，常被納入“楚文化圈”。
這種劃分雖有“挑撥離間”之嫌，不過客觀來說，南陽、信陽，乃至到駐馬店確實都曾在楚文化的圈圈里。
但信陽、南陽地域歸屬感絲毫不弱，這是因為，從歷史上講，祝融是楚人祖先，楚文化和中原文化同根同源，更深受中原文化影響。
不過由于楚地處偏僻，華夏一直斥楚為蠻夷，楚人也很有志氣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原之號謚”，雖然嘴上那么說了，身體卻很誠實。
事實上，楚人非常愛學習，楚國很多典章制度都師法華夏，和中原制度有親緣關(guān)系。
如果說早期學習中原文化時還扭扭捏捏，那么后期，楚人進步可謂神速，不僅制定了嚴格的禮儀制度規(guī)范，比如天子祭祀用太牢、大夫用少牢、庶人用魚，還借鑒了中原的喪葬、官制。
執(zhí)行層面，雖然楚人倔強地想自成一體，還逃不掉中原的影子，體現(xiàn)在器物上，比如淅川楚墓出土的多數(shù)青銅器，在紋飾、樣式上和新鄭出土的并無不同。
乃至最后，楚人都明確表示自己“以屬華夏”的愿望了，并不惜大動干戈，攻打華夏諸國，以炫耀武力，好廁身華夏之列，和他們平起平坐。
楚莊王“問鼎中原”是推崇中原文化的表現(xiàn)
這種情懷看起來像是小孩子得不到母親的關(guān)注，搞點事情，但說得好聽些，這是其浪漫主義精神的所在。
最終，在中原文化影響下，楚人創(chuàng)造出了地域特色極強的楚文化，比如想象奇特的青銅器，以及以《楚辭》為代表的文學樣式。
淅川楚墓的意義就在于此：它第一次有力說明了豫西南是楚文化的重要源頭，這些國寶也雄辯地證明了中原文化與楚文化的序列、包含關(guān)系。
不過，這場楚文化的探索，都起源于1967年11月，丹江口水庫開始蓄水的那天，此前，淅川與楚文化風牛馬不相及。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工程，彼時無數(shù)珍貴文物、遺址被淹沒庫底。
位于湖北的丹江口大壩
歷史吊詭的是，若干年后南水北調(diào)又選中了淅川，工程似乎充分考量了文保領(lǐng)域，然而，像“徐家?guī)X墓地項目在上報時被有關(guān)部門刪去”的事件仍時有發(fā)生。
均州古城水下探測模型
2011年，同樣位于丹江口水庫下的湖北均州古城做了一次水下探測，通過3D模型和水下圖片，人們可以感受當年繁華。而楚都“丹陽”，無法再浮出水面，只有盜洞滿地的楚墓，以及數(shù)量驚人的流失文物，或明或暗地存留世上。
歷史從不公平，有太多歷史、家國重擔給了這個豫西南小城，她要是扛不起來，就要被后人罵，扛得起來，要付出無比艱辛。
前車之鑒下，誰都不能袖手旁觀，亦或為虎作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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