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家里的第五個孩子，腳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是雙胞胎女孩兒，還是雙胞胎里瘦弱不起眼的那個，她從一出生就沒得到過大人的關(guān)注。人們看了一眼皺皺巴巴的她，搖了搖頭，“估計是長不成人啊。”那是59年，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多少健康的大人都熬不住，更何況她這剛出生瘦巴巴的女嬰。那時候哪家孩子都多，新生兒的將臨對這個村莊來說根本不是稀奇事兒，懷孕的母親也不當(dāng)回事兒。生下來就生下來，活不了也就活不了。當(dāng)然，為了勞動力，人們還是希望小孩子活下來，長到八歲就能放牛干活兒了。當(dāng)年每個家庭放開生，可勁生，不也是為了響應(yīng)“人多力量大”的號召嘛。
她太瘦弱，人們就把存活的希望放在了雙胞胎姐姐身上，有限的糧食和白糖只能顧及一個孩子。可是，那白胖可愛的姐姐沒過滿月就出天花死去了，大家才開始注意到她的哭聲多響亮，那是餓的。她當(dāng)然活下來了，還慢慢出落成美麗的少女，家務(wù)活和地里活都是村子里拔尖的。只是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就過世了，鰥居的父親是個好強(qiáng)急躁的人，所有的注意都給了三歲的小兒子。她被村里無數(shù)的人夸贊，說她善良，說她手巧，說她賢惠。可是在家里，她沒有得到一點的贊賞。她只能更加能干，更加好強(qiáng)。
她剛長到20歲，舅母就開始給她張羅婚事，舅母要還人家人情，就想著給那家的兒子說個媳婦兒，只有兩個外甥女沒嫁人－她和妹妹。妹妹年紀(jì)小，關(guān)鍵是人也倔，只迷戀霍元甲和后來的許文強(qiáng)，只找好看的。關(guān)鍵這妹妹脾氣大，不受委屈，誰也不敢說她。她就不一樣了，太懂事兒，還想要大人的夸贊。那家的兒子個子不高，膚色發(fā)暗，老實巴交不會講話。她說不愿意，又不好意思埋汰人家，就支支吾吾地對外婆說：“婆，那個男娃比我還小，我看不行?！毙∧_外婆瞪了她一眼說：“??？要找個八十歲的老頭子！”她從此不再提，一個月后就匆匆嫁人了。
丈夫和她相親時預(yù)估的完全一樣，老實木訥不會講話。丈夫臥病在床的外婆看到她的第一眼，老眼里流出眼淚，拉著她的手說：“姑娘，真好，跟畫里走出來的一樣。我們家小憨子是有福氣了。”后來她才知道，丈夫小時候是外婆帶大的，因為老實總是被人欺負(fù)，外婆處處護(hù)著他，特別擔(dān)心他長大后找不到媳婦。他們結(jié)婚的那天，看熱鬧的人撇撇嘴說：“哎呀，這倆人哪過得到頭??？這般模樣，哪是他們這樣的人家收得住的！”
作為媳婦兒，她很快又收到村里人的夸贊，因為漂亮，因為嘴甜，因為手巧，她做的鞋子，做的飯菜都是一等一的，人們總是嘖嘖贊嘆著：“哎呀，跟繡花一樣?！笨墒?，婆婆不喜歡，別人越夸她，婆婆越生氣。甚至別人夸她生的孩子漂亮，婆婆都吹胡子瞪眼：“漂亮個啥？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婆婆每天和她吵，什么事兒都能找碴。丈夫雖然人好，可是真的是嘴笨啊。不會夸她，還老嫌她做事兒太精細(xì)耽誤時間，總是羨慕地夸贊村里那些馬虎粗糙的女人們，說你看人家多快。她哭過好幾次，那些女人做的針線活兒倒貼她都不要，丈夫竟然拿她和這些人比，心里委屈得出不過來氣。她羨慕那些會安慰老婆，會說好話的丈夫，更覺得自己命苦，連這個福氣都沒有。
熬到大女兒出嫁，女婿雖好，可是也是個老實人，一點都不會討好丈母娘，她還是特別傳統(tǒng)的丈母娘，待女婿如座上賓，只差用文詞兒叫“姑爺”了。后來二女兒也出嫁了，二女婿更是簡單實誠，討著老婆就完事兒了，哪里知道要討好丈母娘。有時候她聽說別的女婿回娘家多勤快，多嘴甜，多有眼力見，心里羨慕得發(fā)緊，口上卻說：“管他呢，對女兒們好就行了?！闭娴?，兩個女兒出嫁十多年了，她從來沒收到過女婿們的禮物，生日都不記得她的。
終于等到兒子結(jié)婚，在兒子結(jié)婚之前她聽過很多老太太夸自己媳婦會來事兒的話，想著自己到時候還不是一樣。只是，媳婦兒人好，可也不是會討好婆婆的媳婦。媳婦對她好，平常買衣服鞋子吃的，偏偏她生日卻沒表示過，她心里多少是失落的。雖然她照顧人好多年，心里只奢求別人一點點兒的在乎。
好在她孩子多，還有一個小女兒。有時候她會自言自語：“我的小娃娃以后可要找一個聰明的女婿?！毙∨畠憾穆淠?，一個長得美還能干的女人偏偏一輩子沒有享受過討好，沒有得到過家里人的肯定和贊賞，這落寞放到誰心里都是一塊兒修不好的疤。其實當(dāng)年小女兒是要送人的，都已說定好了，人家來抱她卻反悔了，任勞任怨地背了一身計劃生育的重債。女兒問她為什么，她說：“你從小就會討好人啊。還不到兩歲就天天和我說'媽媽，我以后長大了給你買好吃的，掙的錢都給你花’。我哪兒還舍得把你送走??！”
她這樣好強(qiáng)的人，最受不得別人對自己好，想要的討好不過是在乎。若別人在乎她一點兒，她恨不得扒心扒肺對人家好十倍。追求了一輩子，卻怎么都求之不得，她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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