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蘿
李商隱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獨(dú)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李商隱最為人熟知的，應(yīng)該是“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蠟炬成灰淚始干”，就是因?yàn)樘雒?，所以不覺得新鮮。而這首《北青蘿》，就像錦繡堆里的一枝小清新，籍籍無名而獨(dú)特。
1
同大多數(shù)天才詩人一樣，李商隱的人生，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充滿了坎坷。一生仕途不順，少年喪父，壯年喪妻，剛要得到上級重用就死了母親要守孝三年，35歲才生了兒子，兒子10歲的時(shí)候李商隱自己就死掉了，讓兒子也成了少年喪父。
很悲催是不是？但是痛苦猶如催化劑，讓他短短一生迸發(fā)出了不一樣的光彩。
北青蘿應(yīng)該是李商隱后期作品。
妻子去世后，李商隱前往四川擔(dān)任幕僚，在那里生活了四年，曾與當(dāng)?shù)氐纳私煌?，受佛理影響頗深，甚至考慮過出家為僧。這首詩就是寫去拜訪一位僧人的所見所感。
開頭兩句甚為平淡，但平淡中可見功力。夕陽西下，詩人要去山間的一個小茅屋拜訪一位僧人，時(shí)間地點(diǎn)人物事件都有了，短短十個字，比起英語中的5W（ what、where、when、who、why）要簡練多了。
其中，崦，念yan，即“崦嵫（zī）山”，指太陽落山之地。
2
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頗有幾分尋隱者不遇的感覺。
場景必然是秋天，天色陰陰，云腳低垂，秋風(fēng)落葉，不見來人，突出的一個詞就是蕭瑟，伴隨著詩人內(nèi)心的不平靜。
不平靜，自然是心有所想，想的是仕途還是早逝的妻子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詩人，包括李商隱，最大的本事就是由情寫景，由景抒情，花兒開了，月兒落了都能觸動他們的內(nèi)心。
有賴于這個迎風(fēng)流淚、見月傷心的群體，他們的感悟一定程度契合了我們某一時(shí)刻的感想，才讓我們對這些詩句念念不忘。
春季踏青，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夏天賞花，滿架薔薇一院香，秋來玩月，八月十五都會念叨一句海上生明月，冬去有雪，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不是為了附庸風(fēng)雅，而是在那一刻，只有那些凝練優(yōu)美的句子才能表達(dá)我們的想法，這也是文學(xué)的魅力。
而李商隱，就是善寫詩歌之美的佼佼者，尤其是朦朧美。除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能看明白，其他的錦瑟、無題等，詩句美的不得了，可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像愛情詩，也像詠物抒懷，就是讓你看不懂。
3
但是我喜歡李商隱，不只是他的文學(xué)魅力。
為了做對比，我們請出另外一位有名的詩人，元稹，這位大哥寫過“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來懷念死去的老婆。但可笑的是，元稹本人一生都在尋花問柳，跟他的好哥們兒白居易一起，捧名妓、納小妾，完全沒閑著。
而元稹妻子韋叢生前一直過苦日子，“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吃野菜，燒落葉，請注意，韋叢原是高官之女，嫁了元稹就這樣的條件。
這也就算了，老婆死后還要吹噓自己“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從花叢里經(jīng)過都懶得回頭看，說得好聽，好像后來多次再婚，采路邊野花的人不是他一樣。
大哥真會演，完全是奧斯卡小金人的演技。
李商隱不一樣。他跟元稹一樣娶了白富美王氏做老婆，一樣感情很好，一樣生活艱難。不一樣的是，李商隱不背著老婆搞外遇，王氏死后，他本人痛苦不能自己，一生沒有再婚。
最主要的是，李商隱的岳父跟他的恩師當(dāng)時(shí)分屬“牛李之爭”的兩個陣營，這也是李商隱不得重用的一個原因?？杀M管這樣，他沒有歸咎于妻子，“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何其纏綿，“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jī)”何等沉痛，完全秒殺元稹。
了解了這些，再讀“獨(dú)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獨(dú)對孤，閑適而孤寂，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好像才能放下白日里的沉重和不平靜。我們似乎可以了解詩人為什么要訪孤僧，為什么會從佛理中求得一絲慰藉和解脫。
有的地方解釋“一枝藤”是一枝青色的藤，簡直要笑掉大牙。閑倚一枝藤指拄杖，畢竟這時(shí)詩人也40多歲了，要爬山，拄杖也無可厚非。
4
精彩在最后一句，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佛教認(rèn)為大千世界，全在微塵里，人也是一粒微塵，何必執(zhí)著與愛恨。
有道理。
紅塵萬丈廝殺，對于普通人來說是我們的全部，可是換個角度呢？
最近很火的科幻作家劉慈欣在《吞食者》《白堊紀(jì)往事》等短篇小說中，為我們設(shè)想了螞蟻、人類、恐龍這三個物種的糾葛。螞蟻的大千世界，對人類而言只是一個小小一角，被人類隨便挖起而廢棄；對恐龍來說，人是不怎么可口的食物，人類辛苦建造的家園地球只是恐龍們的一個臨時(shí)加油站而已；而對茫茫宇宙而言，恐龍也同樣困惑，不知何以為家——都是一粒微塵。
但是未免悲觀。
對于李商隱而言，與世外高僧的交流可以讓他暫時(shí)忘掉四十年來的坎坷。
對于年輕人而言，安慰自己一下就好了，明天太陽升起照樣要奮斗——微塵也是獨(dú)特的，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粒，該愛要愛，該恨還要恨。
順境時(shí)，不要忘了低頭看路，失意時(shí)，大可不必失態(tài)人前，成不了李商隱，我們可以做自己。
但是，這句詩太美，裝高深、顯擺之必備利器，表示自己不care某事，完全可以說，吾寧愛與憎，瞬間提高逼格。
5
每個人有他獨(dú)特的經(jīng)歷，別人無法體驗(yàn)，只能粗淺體會，通過這首詩，我們對李商隱的一生雖然只能窺一斑而已，但是這個人，卻不再面目模糊。
有才，深情，美到極致，飄忽不定，像極了傳說中的“魅”，受“詩鬼”李賀啟發(fā)，我稱李商隱為“詩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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