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早香
金圣嘆是中國文化史上非常少見的性情中人,從小就顯示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個人氣質(zhì)。十歲那年,入讀私塾,那些圣賢書讓他很是頭大,滿紙禮義廉恥,讓他常常在課堂上昏昏睡去,他有過好多次逃學(xué)的記錄,為此他的手心和屁股沒少挨老師的打。但他并非不是好學(xué)之人,只是他喜歡讀的都是當(dāng)時人們眼中的閑雜讀物:諸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廂記》、《西游記》之類。
在年少的時候,鄉(xiāng)鄰們也催促金圣嘆參加過鄉(xiāng)試。當(dāng)時考題為“西子來矣”,題意要求以越國西施出使吳國的史實為材料,給予評說。面對試題,金圣嘆略一沉思,便鋪開紙寫了一首小詩:“開東城,西子不來;開南城,西子不來;開北城,西子不來;開西城,則西子來矣!西子來矣。”至于對文章中的七規(guī)定八要求,他一概熟視無睹,置若罔聞。主考大概從未見過這么游戲人生的愣頭小兒,不過這個考官多少還是有些幽默感的,他在金圣嘆的卷子上留了八個字:“秀才去矣!秀才去矣!”也算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回應(yīng)了。
金圣嘆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他說:天下才子,唯我一人。當(dāng)然,他就是我們能夠想起的那種才華橫溢、飛揚跋扈的才子。
某一天早晨,金圣嘆穿過小巷,到茶館飲茶,見鄰桌有幾位秀才模樣的人對對子,一瘦秀才說:“我出一聯(lián),你們對對。”語氣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自得,他指著桌上一盤點心,緩緩吟道:上素月公餅。這“上素”是“尚書”諧音,卻又暗含是“素料”制作的月餅,確實是很刁的上聯(lián),人群一陣輕微騷動,竟無人對得出。其時,金圣嘆手里正捉起一塊云片糕,剛欲送入口中。他頓住了,用稀松平常的語氣接了下去:中糖云片糕。 這“中糖”是云片糕里的一種佐料,也應(yīng)了“中堂”官名,而“云片糕”正好對“月公餅”,貼切至極,像灰姑娘的腳找到了那只掉落的水晶鞋,像一把古琴遇見了一雙巧手。盡管他的聲音不響,但大家還是一下子就被這樣的巧智給震驚了。轉(zhuǎn)身望去,才看見金圣嘆正坐在茶館的一抹晨曦里。
金圣嘆是個率真的人,遇到不快的事,必吐之而后快;遇不公平的事,定會上前問個究竟,他不屑于權(quán)貴,不囿于錢財。
順治十七年,蘇州吳縣縣令任維初上任,任維初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貪官,他想方設(shè)法搜刮民財,且惡霸一方。上任不到一年時間,民間就有了許多積怨。順治十七年歲末,朝廷開始向百姓征收錢糧。任維初更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命人剖開大竹片,若有誰抗命不按時繳納錢糧,就用竹片暴打一頓,這種懲罰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一頓打,卻殘暴無比,這樣的責(zé)打是沒有一個節(jié)制的度的,于是就打出了人命來。
人命關(guān)天,可當(dāng)權(quán)者眼中人命如野草枯葉。這樣的反差讓民間的怨恨自然有了更大積蓄,積怨需要宣泄。
順治十八年二月四日,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蘇州,按照朝廷規(guī)定,全國各地民眾都可到當(dāng)?shù)貜R中設(shè)靈哀悼。當(dāng)時,蘇州一帶的文人們得知巡撫朱國治將率撫、按、府、長、吳五署官員齊集府堂設(shè)幕哭靈。其時,諸生百余人聚集文廟,鳴鐘擊鼓,表面上緬懷先帝亡靈,實則大家想借此機會一起向上請愿,彈劾縣令任維初。金圣嘆更是義憤填膺,他第一個走到前臺,發(fā)表了一場痛快淋漓的演說,他說縣令是一個地方的父母官,而我們的任縣令卻是豺狼虎豹。像這樣的官員,一天不下臺,我們的國家就一天不會干凈,我們的生活就一天見不到光明。他說這是一個價值觀失衡的年代,當(dāng)邪惡壓過正義的時候,這個世界將冰凍三尺。他說我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們要讓領(lǐng)導(dǎo)的上級看到百姓的苦難和為官的不仁……
他這么一說,就像有人在人群里投進了一顆炸彈,人們激動起來。有人開始在臺下高呼:我們要找巡撫大人去。我們要把任維初這匹狼逐出蘇州的土地。
一群人浩浩蕩蕩向巡撫朱國治正祭奠順治皇帝的巡撫大堂進發(fā)。一千多人堵在大堂門口,要求懲辦吳縣知縣任維初,讓他滾蛋。群情激憤,幾個激進的士子則爭相控訴任維初的種種劣跡。
其實一切都是徒勞的,首先朱國治是任維初的頂頭上司,他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guān)系。其次朱國治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他覺得這群人挑戰(zhàn)了他為官的尊嚴(yán),而且他們也挑戰(zhàn)了大清帝國的尊嚴(yán)。要知道當(dāng)時大清的基石還沒有那么穩(wěn)固。這樣的非法集會透露出來的信息是可怕的。作為一個巡撫,朱國治覺得自己不能夠在這樣的時刻表現(xiàn)出任何軟弱,他要用最強硬的方式平息這場無理取鬧。他當(dāng)即下令逮捕游行隊伍中打頭的幾位士人,場面一度混亂。
53歲那年,金圣嘆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光。一個狂放不羈的人,一只雄鷹,一頭高原上的雪豹,現(xiàn)在成了階下囚徒。他的兩個兒子到監(jiān)獄里探望他,帶了蓮子羹和梨給他,他在壁上順手寫下“蓮(憐)子心內(nèi)苦,梨(離)兒腹中酸”。這樣的詩句,大致可以讓我們猜到那段無望的歲月。帶給他的內(nèi)心煎熬。
他還有很多未盡的事業(yè),那些企圖大規(guī)模系統(tǒng)點評的著作全部堆在案頭,被官兵抄家之后,付之一炬,剩下的是滿地塵埃。
他短暫的獄中時光,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這還得從兩年前說起,一天,金圣嘆到金山寺游玩,下榻禪寺客房。晚上,他拜訪了金山寺的長老寺宇和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走時,和尚留下一聯(lián):半夜三更半,讓他對下聯(lián)。那個夜晚,一向自負的金圣嘆就是對不出。
對下聯(lián)困擾了他幾年,直到臨近刑期,那時距離中秋也已不遠了,他突然對出了老和尚的下聯(lián):中秋八月中。他向獄卒要了一支筆,把這副老和尚的對聯(lián),寫在了墻上,這一次他沒有筆走龍蛇,沒有把字寫得一如從前那樣的氣勢飛揚,相反,他是那樣緩慢地,甚至都有些小心地將這十個字寫到墻上。寫完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了。
順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中午,南京三山街一道北向的山坡。金圣嘆、倪用賓、顧偉業(yè)、周江、來獻琪、丁觀生等人,連同被滿清政府抓獲的一群海盜,共計一百多號人被斬首。
關(guān)于金圣嘆的死,有人說他上演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傳奇:那天,殺頭者眾,金圣嘆想:“殺頭好似清風(fēng)過頸,可要是挨到最后一個斬殺,精神一定會受到很大摧殘?!庇谑撬?悄悄地對近旁的劊子手說:“我手心里有一張銀票,這銀票是留給你的,為的是要你行刑時第一個砍我的頭。”
貪心的劊子手為了得到這張銀票,真的第一個砍掉了金圣嘆的頭。當(dāng)他掰開金圣嘆的手時,卻是兩手空空,才知上了死人的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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