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喬叟之前,不乏知名的古英語詩人,為什么德萊頓卻將喬叟譽(yù)為“英語詩歌之父”,并被其后的英國詩人和文學(xué)史家廣泛接受?本文試圖從英語語言史和詩歌傳統(tǒng)的角度追溯英語詩歌的早期發(fā)展歷史,并且通過對英語詩歌形式和體裁演變的分析來解答這個問題,提出僅從現(xiàn)代英語詩歌形式的發(fā)軔和傳承這個特定角度的考察,喬叟就無愧于“英語詩歌之父” 這一稱號。
作者簡介
沈弘,男,浙江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教授。
喬叟像
眾所周知,英國文學(xué)起始于盎格魯一撒克遜時期。英國文學(xué)史的專家學(xué)者們幾乎眾口一詞地認(rèn)為古英語文學(xué)達(dá)到了一個相當(dāng)發(fā)達(dá)的高水平。[1] 最早一位知名的古英語詩人名叫開德蒙(Caedmon),生活在公元七世紀(jì)。據(jù)說這個不識字的牧牛人是在夢中從天使那兒得到詩意靈感,從而創(chuàng)作出《創(chuàng)世記》(Genesis)、《出埃及記》(Exodus)、《但以理書》(Daniel)、《朱狄司》(Judith)等一系列宗教詩歌的。[2] 另有一位名叫琴涅武甫(Cynewulf)的神秘詩人采取密碼的方式,用古北歐語的字體在《基督》(Christ)、《裘利安娜》(Julinana)、《使徒們的命運(yùn)》(Fata Apostolorum)、《埃琳娜》(Elene)等四首宗教詩歌作品的手抄本中留下了他的名字。[3] 但是古英語詩歌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無疑為長篇史詩《貝奧武甫》(Beowulf)。這個被譽(yù)為歐洲文學(xué)中首部民族史詩和英國文學(xué)開山之作的詩作講述了高特族英雄貝奧武甫先后與殺人怪物格蘭代爾及其母親殊死搏斗,把丹麥人從危難中解救出來,以及他在年老時以國王的身份再次出手,與濫殺無辜的一條火龍進(jìn)行決斗并最終同歸于盡的故事。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英國文學(xué)史中,上述這些古英語詩人,以及中古英語早期《貓頭鷹與夜鶯》(The Owl and the Nightingale)的匿名作者和撰寫《布魯特》(Brut)這部民族史詩的萊阿門(La3amon)或中后期《珍珠》(Pearl)、《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的匿名詩人、蘭格倫(William Langland)和高爾(John Gower)等數(shù)位顯赫詩人均未能在英語詩歌發(fā)展史上獲得舉足輕重的領(lǐng)軍地位,而另一位生活在公元十四世紀(jì)后半期(即中古英語后期)的英國詩人喬叟(Geoffrey Chaucer)卻被十七世紀(jì)著名詩人和文學(xué)評論家德萊頓(John Dryden)譽(yù)為“英語詩歌之父”[4],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德萊頓的這個說法竟能被后來的英國詩人和文學(xué)史家們所廣泛接受。這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古英語詩人開德蒙
這個問題看上去似乎很難回答,但是從英語語言史和詩歌傳統(tǒng)的角度來分析,答案卻可以非常簡單:無論古英語和早期中古英語詩歌多么優(yōu)秀和影響深遠(yuǎn),但它們的語言特征和基本詩歌形態(tài)與現(xiàn)代英語詩歌體裁相距甚遠(yuǎn),所以它們并沒有真正被后世的英語詩人傳承下來;而喬叟卻恰恰處于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點(diǎn)和詩歌傳統(tǒng)的制高點(diǎn)上,他所引入或創(chuàng)立的許多詩歌體裁和慣例與上述那些前輩們或同時代人正好相反,能夠被后世的詩人所廣泛接受和遵循。
如上所述,由于古英語時期的朱特人(Jutes)、盎格魯人(Angles)和撒克遜人(Saxons)均來自歐洲大陸的西北部,所以古英語詩歌從其本質(zhì)上來說實(shí)際上是日耳曼詩歌的一個分支,因此它具有日耳曼詩歌的所有特征。日耳曼語言都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每一個單詞的重音都往往落在第一個音節(jié)上,只有一些帶有前綴的單詞可以視為例外。由此引出的一個特點(diǎn)就是,在古英語詩歌中,頭韻占據(jù)了一個重要的地位,而尾韻則幾乎是不存在的,只有極少數(shù)后期的作品例外。[5]
為了說明這些特點(diǎn),現(xiàn)舉出《貝奧武甫》的第4—6行為例:
Oft Scyld Scefing scea~tr?atum,
monegum m?gtum,meodosetla ofteah,
egsode eorl[as]...[6]
謝夫之子希爾德屢次從敵軍陣中,
從其它許多部落,奪取酒宴座椅,
威震四方??
《貝奧武甫》插圖
這三行詩屬于典型的古英語頭韻詩:每一行詩的中間都有一個停頓(caesura),后者把詩行分成了兩個半行;前半行中一般有兩個重音是押頭韻的,例如第一行中的“Scyld”與“Scefing”;第二行中的“monegum” 與“m?gtum”;以及第三行中的“egsode”與“eorlas”;而后半行中則有一個重音是跟前半行中的兩個重
音押頭韻的,如第一行中的“scealtena”和第二行中的“meodosetla”。
1066年威廉一世率領(lǐng)諾曼人征服英國的后果之一就是諾曼法語在英國盛行,給古英語中引入了許多法語的詞匯和語法特征,由此加速了古英語的演變,使之屈折形式弱化,并最終過渡到中古英語。[7] 法語的發(fā)音特點(diǎn)正好與日耳曼語相反,后者的重音總是落在每個單詞的第一個音節(jié),而前者的重音則都是落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
語言的演變直接導(dǎo)致了詩歌形態(tài)的變化。在創(chuàng)作于1200年前后的中古英語早期詩歌作品《貓頭鷹與夜鶯》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古英語詩歌中原來占有重要地位的頭韻已經(jīng)悄悄地被法語詩歌中所特有的尾韻所取代,就連作品中詩行的長度也開始發(fā)生了變化,縮短后的詩行變得與法語詩歌中最流行的八音節(jié)雙韻體(octo-syllabic couplet)形式十分相似:
Ich was in one sumere dale;
in one sulge di3ele hale
iherde ich holde grete tale
an Hule and one Ni3 tingale.
tat plait was stif & starc& strong.
sum wile softe& lud among.
an aiter a3en oter sval
& let tat vvole rood ut al:
& eiter seide of oteres custe
tat alre worste tat he wuste.
&hure&hure of tere[s]songe
hi holde plaiding sute stronge.
(1—12)[8]
春日里我來到一個山谷,
位處萬籟俱寂的丘壑,
忽然我聽見有一只貓頭鷹
在跟一只夜鶯辯詰舌戰(zhàn)。
論爭尖酸刻薄,鋒芒畢露,
時而歸于沉寂,時而烽火再起;
兩者斗嘴抬杠,各不相讓,
詛咒唾罵,穢語不堪入耳。
她們竭盡詆毀之能事,
力圖攻訐對方的個性:
尤其是針對各自的歌喉,
她們揶揄奚落,不遺余力。
亨利二世統(tǒng)治時期著名的文學(xué)贊助人王后阿基坦的埃琳諾
假如我們仔細(xì)檢查一下的話,就可以發(fā)現(xiàn),古英語詩歌中的頭韻并沒有完全消失,幾乎每一行中都留下了它們的痕跡,其中第五行中的“stif”、“starc” 和“ strong”,以及第七行中三個以元音打頭的“aiter”、“a3en”和“oter”,其頭韻均押得堪稱原汁原味。
當(dāng)然,頭韻詩并不會那么輕易地退出英國的詩壇。到了l4世紀(jì)的下半期,隨著英國人民族意識的增強(qiáng),以及英語重新成為法庭上正式使用的語言,英國詩壇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短暫的頭韻詩振興熱潮,一大批頭韻詩作品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期內(nèi)冒了出來,其中不乏像《珍珠》、《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和《農(nóng)夫皮爾斯》(Piers Plowman)等詩歌技巧已經(jīng)相當(dāng)完美的著名作品。
然而,此頭韻詩非彼頭韻詩,中古英語的頭韻詩與前面所提到的古英語時期頭韻詩相比,已經(jīng)起了很大的變化。首先,中古英語的頭韻詩行已經(jīng)不像古英語的那么規(guī)整和嚴(yán)謹(jǐn),詩行有時長短不一,中間的停頓已經(jīng)不那么明顯,詩行內(nèi)所押的頭韻少則兩個,多則四、五個。其次,有些作品把盎格魯一撒克遜的頭韻詩體跟法語詩歌中的詩節(jié)和尾韻形式摻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混合體。例如長詩《珍珠》就是采用了這樣的一種混合體:
Perle plesaunte,to prynces paye
To clanly clos in golde so clere
Oute of oryent,I hardyly saye,
Ne proved I never her precios pere.
So rounde,so reken in uche araye,
So small,so smothe her sydes were;
Quere—so—ever I jugged gemmes gaye
I sette hyr sengeley in synglere.
Alias!I1este hyr in on erbere;
Thurgh gresse to grounde hit fro me yot
I dewyne,fordolked of luf-daungere
Of tat pryuy perle wythouten spot.
(I 1—12)[9]
哦,珍珠,你是君王的掌上明珠,
在黃金的襯托下格外晶瑩純潔:
按圖索驥,即使找遍整個東方,
都難尋見這么珍貴的寶物。
圓潤無比,閃亮恰似日月光華;
玲瓏剔透,光潔有如鬼斧神工。
我畢生所見過的稀世珍寶中,
竟無一件可與此珠平分秋色。
悔不該當(dāng)初失手將它掉在地上,
骨碌碌滾入了路邊一簇草叢。
我失魂落魄地四下翻找尋覓,
為失蹤的珍奇明珠黯然神傷。
《Pearl, Cleanness, Patience and 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插圖
倘若把上述詩節(jié)的每一詩行單獨(dú)抽出來看的話,它們都是比較典型的頭韻詩行,如第一行中的“perle”,“plesaunte”,“prynces” 和“paye”;第二行中的 “clanly”,“clos”和“clere”全都押著頭韻。但與此同時,這些詩行也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十二行尾韻詩節(jié),其韻腳為“ababababbcbc”,而采用尾韻和詩節(jié)的詩歌體裁正是法國詩歌的一個顯著特征。
《高文爵士和綠衣騎士》也采用了頭韻詩行與尾韻詩節(jié)相結(jié)合的一種特殊混合體,但其具體形式跟《珍珠》又略有不同。全詩由101個詩節(jié)所組成,每個詩節(jié)可以分作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是由行數(shù)不等的頭韻長詩行所組成,后半部分則是一個押尾韻的五行短詩節(jié),其中第一行是個單音步詩行(monometer),又稱“短行”(bob);后四行是三音步詩行(trimeter),又稱“副歌” (wheel),它們的韻腳為“ababa”。
上述這些形式各異的中古英語頭韻詩體可以被視作一種特定過渡時期的詩歌形式。因?yàn)橛⒄Z本身的特點(diǎn)已經(jīng)或正在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10],所以頭韻詩體逐漸被尾韻詩體所取代也成為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趨勢。到了十五世紀(jì)以后,隨著英語本身進(jìn)入了一個嶄新的現(xiàn)代英語時期[11],頭韻詩體就基本上退出了英國詩壇,將其昔日的統(tǒng)治地位拱手讓給了主要來自法國和意大利的尾韻詩體。
盡管八音節(jié)雙韻體的通俗古法語詩行形式早在十三世紀(jì)初就已經(jīng)進(jìn)人了英國文學(xué),但是首先把這種詩歌形式推向極致的英國詩人卻是生活在十四世紀(jì)的喬叟同輩人和好友約翰·高爾(John Gower),后者那首長達(dá)33,000多行的《情人的懺悔》(Confessio Amantis)就完全是用八音節(jié)雙韻體的形式寫成的。在他這部長度驚人的詩歌杰作[12]中,這種典型的法國詩歌形式已經(jīng)完全本土化了,即變成了四音步雙韻體(tetrameter couplet):
Bot for al that lete I ne mai.
Whanne I se time an other dai.
That I ne do my besinesse
Unto mi ladi worthinesse.(IV 1153-1156)[13]
但盡管我克己忍耐,
等下一次機(jī)會來臨,
為我的心上人效勞,
我仍盡忠,萬死不辭。
《情人的懺悔》,約翰·高爾
這種四音步雙韻體的外來詩歌形式雖然工整精致,富有彈性,在中古英語詩歌中傳播甚廣;但總的來說,它還是略顯輕佻,不夠穩(wěn)重,尤其是在長篇敘事作品中,往往聽起來會顯得比較單調(diào),因此它的生命力也并不是很強(qiáng)。在英語詩歌傳統(tǒng)中真正傳承下來,并且最終牢牢占據(jù)了主流地位的詩歌形式是五音步抑揚(yáng)格雙韻體(iambic pentameter couplet),也就是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率先采用的那種詩歌形式:
Whan that Aprill,with his shoures soote
The droghte of March hath perced to the roote,
And bathed every veyne in swich licour,
Of which vertu engendred is the flour;
Whan Zephirus eek with his sweete breeth
Inspired hath in every holt and heeth
The tender croppes,and the yonge sonne
Hath in the Ram his halve cours yronne,
And smale foweles maken melodye,
That slepen al the nyght with open ye
(So priketh hem nature in hir eorages);
Thanne longen folk to goon on pilgrimages
(General Prologue1—12)[14]
當(dāng)四月用它甜美的雨水
徹底驅(qū)走了三月的干旱,
并用漿汁滋潤每根莖脈,
憑借其力量使花苞綻放;
當(dāng)春風(fēng)用它芬芳的氣息
令樹林和灌木發(fā)出綠芽,
還有綠苗,那初春的太陽
已走完白羊座的一半路程,
小鳥們整天不停地鳴叫,
連晚上睡覺都張著眼睛
(大自然就這樣使它們發(fā)情);
這時人們便渴望去朝圣??
(總引1—12)
相對而言,這種五音步抑揚(yáng)格的形式更加適合于英語詩歌的特點(diǎn),同時也更富有表現(xiàn)力,所以它不僅被用于長篇的敘事詩,而且后來也被廣泛應(yīng)用于短篇的抒情詩,如傳播最廣的十四行詩(Sonnet)之中。在被改造成為無韻的五音步抑揚(yáng)格素體詩(blank verse)之后,它又被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和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廣泛用作戲劇詩體,以及被彌爾頓和華茲華斯、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應(yīng)用于史詩和其他類型的長篇詩作之中。
當(dāng)然,喬叟對于英語詩歌傳統(tǒng)的貢獻(xiàn)絕不僅僅局限于奠定了五音步抑揚(yáng)格詩行的主導(dǎo)地位。在長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曾對法國詩歌和意大利詩歌的各種不同體裁都做過精深的研究和刻意的模仿,并最終將這兩種不同民族詩歌的精髓都揉人了他的英語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
《坎特伯雷故事集》插圖
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初階段,喬叟跟高爾一樣,受法語詩歌影響頗深,對八音節(jié)雙韻體的詩行形式情有獨(dú)鐘。他在翻譯長達(dá)7,696行的法語長詩《玫瑰傳奇》時就已經(jīng)嫻熟地掌握了這一特定的詩歌形式。在《公爵夫人之書》(The Book of the Duchess)、《榮譽(yù)堂》(The House of Fame)等早期詩歌作品中,他均駕輕就熟地采用了這種四音步雙韻體的詩歌形式。但是在《維納斯的哀怨》(“The Complaint of Venus”)和《喬叟派往布克頓的信使》(“Lenvoy de CKaucer a Bukton”)等稍晚一些的短詩中,他卻改而采用了意大利詩歌中極為普通的,韻腳為“ababbcbc” 的八行詩節(jié)(ottava rima)。這是因?yàn)樗谧鳛樘厥乖L問意大利,并接觸到了但丁、彼得拉克(F.P.Petrarch)和薄迦丘(Giovanni Boccaccio)等人的詩歌之后,學(xué)習(xí)和模仿的對象發(fā)生改變的緣故。在《阿內(nèi)里達(dá)和阿薩特》(Anelida and Arcite)、《禽鳥議會》(The Parliament of Fowls)和《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dá)》(Troilus and Criseyde)等長篇詩歌作品中,他嘗試把意大利詩歌中常見的八行詩節(jié)改造成為一種新型的七行詩節(jié)(septet或rime royal),這種韻腳為“ababbcc”的七行詩節(jié)因適合用來敘述故事,所以廣受懷特(Thomas Wyatt)、莎士比亞等后世英國詩人的喜愛。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在《阿內(nèi)里達(dá)和阿薩特》一詩后面部分的兩個對應(yīng)段落[15]中,喬叟還采取了一種韻腳為“aabaabbab” 的九行詩節(jié)。正是在上述這三種特定詩節(jié)的基礎(chǔ)上,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英國詩人斯賓塞(Edmund Spenser)加以模仿和綜合完善,進(jìn)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以他自己名字所命名,韻腳為“ababbcbcc”的九行詩節(jié)形式(Spenserian stanza),并應(yīng)用于他的成名代表作《仙后》(Faerie Queene)一詩之中?!八官e塞詩節(jié)”后來也成為許多剛出道的年輕詩人們爭相模仿的時尚詩歌體裁。十九世紀(jì)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在《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這首長詩中所采用的也正是這種九行詩節(jié)的詩歌體裁。
《仙后》,斯賓塞
除此之外,喬叟最早介紹到英語詩歌中的詩歌形式還有但?。―ante Alighieri)在《神曲》(Divina Commedia)中所使用過的一種獨(dú)特連韻三行詩節(jié)(terza rima)。但丁《神曲》的開頭部分讀來鏗鏘有力,膾炙人口:
Nel me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
mi ritrovai per una selva oscura
ché la diritta via era smarrita.
走過我們?nèi)松囊话肼贸蹋?/p>
卻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全因我迷失了正確的路徑。
Ahi quanto a dir qual era è cosa dura
esta selva selvaggia e aspra e forte
che nel pensier rinova la paura!
四周何其荒涼、險(xiǎn)惡、舉步維艱!
描述這景象又是多么困難!
即使回想也仍會毛骨悚然。
Tantê amara che pocoê più morte:
ma per trattar del ben chí vi trovai,
dirò de1áltre cose chí vho scortep[16]
盡管這煎熬并非喪命那么悲慘;
我仍想談如何逢兇化吉而脫險(xiǎn),
和在那兒對其他事的親眼所見。[17]
上述頗具個性的連韻三行詩節(jié)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即它的詩節(jié)雖然很短,但是卻通過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韻腳(aba bcb cdc)將貌似松散的結(jié)構(gòu)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三行詩節(jié)還有另一個特征就是:它用一個單行詩作為段落的結(jié)尾,其韻腳為(xyxy),簡潔扼要,干脆利落。
這種詩歌體裁雖然后來在意大利詩歌中受到熱捧,被但丁之后的意大利詩人所廣泛采納,但是對于押韻詞匯并不像意大利語或法語那么豐富的英語詩歌來說,難度還是相當(dāng)大的。喬叟首先在《致情人的怨詩》(“A Complaint to his Lady”)這首抒情詩中試探性地應(yīng)用了這種源于但丁的詩歌體裁。但是他并沒有簡單地把現(xiàn)成的詩節(jié)照搬過來,而是將三個連韻三行詩節(jié)和一個單行結(jié)尾巧妙地合并在同一個詩節(jié)之中:
Hir love I best,and shal,whyl I may dure,
Bet than myself an hundred thousand deel,
Than al this worldes richesse or creature.
Now hath not Love me bestowed weel
To love ther I never shal have part?
Allas,right thus is turned me the wheel,
Thus am I slayn with Loves fyry dart!
I can but love hir best,my swete fo;
Love hath me taught no more of his art
But serve alwey and stinte for no wo.[18]
她是我的最愛,而且生命尚存
我將愛她超過自己生命千百倍,
遠(yuǎn)甚于對世上一切財(cái)富或生物的喜愛。
難道愛神未曾眷顧于我,使得我
無怨無悔地愛上了我的心上人?
哎呀,這正是我的愛情悲劇所在,
因愛神的首支箭便刺中了我的心。
我不由自主地愛上這甜蜜的死敵;
愛神并沒有教會我多少愛情技巧,
而是死心塌地地愛上她,不再動搖。
無論是喬叟對于詩行的縮行處理,還是這一詩節(jié)所采用的特殊韻腳(aba beb cdcd),均明白無誤地向讀者宣示,它就是詩人從但丁那兒學(xué)來的“連韻三行詩節(jié)”(terza rima)。
《神曲》,但丁
由于連韻三行詩節(jié)具有很強(qiáng)的靈活性和可塑性,所以也受到了后來英語詩人的模仿和采用。拜倫(Lord Gordon Byron)在《但丁的預(yù)言》(“The Prophesy ofDante”)這首詩中就曾采用了這種特殊的詩節(jié)形式。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在其同樣膾炙人口的頌詩《西風(fēng)頌》(“Ode to the West Wind”)中也重新演繹了這種由喬叟首先介紹到英國文學(xué)中的連韻三行詩節(jié)。他在該詩的結(jié)尾處創(chuàng)造性地將但丁和喬叟用一個單行詩來結(jié)尾的傳統(tǒng)做法改變成用五音步抑揚(yáng)格雙韻體: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快把我枯死的思想吹遍世界,
就像枯葉那樣培育新的生命;
還有,通過這篇符咒似的詩歌,
Scatter,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把我的話語恰似未燼的火星
向世界上所有的人類去撒播!
讓預(yù)言的號角通過我的嘴唇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19]
將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西風(fēng)呵,
冬日已經(jīng)降臨,春天還能遠(yuǎn)嗎?
通過雪萊這首不朽的詩篇,連韻三行詩節(jié)這一富有激情和個性,并由喬叟首先引入英語詩歌傳統(tǒng)的特殊詩歌體裁早已經(jīng)深入人心,傳遍了世界各個角落。從以上所舉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正是由于喬叟的作品體裁豐富,善于創(chuàng)新和引領(lǐng)時代潮流,名聲卓著,所以有眾多的后代英語詩人自覺地把他,而不是任何其他早于喬叟的英國詩人,奉為他們自己學(xué)習(xí)和模仿的榜樣。當(dāng)然,喬叟之所以被譽(yù)為“英語詩歌之父”還有許多其他方面的重要原因,例如喬叟除了掌握高超的詩歌技巧之外,還具有對于社會和人物性格的深邃觀察力,對于英語語言爐火純青的駕馭,對于作品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出色掌控能力以及對于詩歌傳統(tǒng)的深刻理解和創(chuàng)新意識。所有這些方面都構(gòu)成了一位文學(xué)大師必不可少的基本素質(zhì)。由于篇幅的關(guān)系,我們不可能在此對所有這些方面都作詳盡的探討。但是根據(jù)上述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由此斷言:僅從現(xiàn)代英語詩歌形式的發(fā)軔和傳承這個特定的角度來考察,喬叟就完全無愧于“英語詩歌之父”這一崇高的稱號。
《西風(fēng)頌》插圖
[1] 有關(guān)古英語文學(xué)的評價,最具權(quán)威性的莫過于以下這三本書:1)Derek Pearsall, Old English and Middle English Poetry (London: Roufledge & Kegan Paul, 1977); 2)Stanley B.Green field and Daniel G.Calder, A New Critical History Old English Literature. With a survey of the Anglo-Latin background by Michael Lapidge(NewYork and London, 1986); 3)Malcolm Godden and Michael Lapidge, ed., The Cambridge Companmn to Old English Literature(Cambridge, 1991)。
[2] 德高望重的比德(The Venerable Bede)在其《英吉利教會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 731)一書中首先提到了開德蒙的名字,并且引用了后者的一首古英語詩歌。這是有關(guān)英國詩人的最早記載。1655年,荷蘭學(xué)者弗朗西斯·朱尼厄斯(Francis Junius)在刊印《朱尼厄斯手抄本》時,認(rèn)為該手抄本中所載的《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但以理書》、《朱狄司》等古英語宗教詩歌均為開德蒙的作品。這一說法長期以來被人們所廣泛接受,直到二十世紀(jì)中期才有古英語學(xué)者對此提出了質(zhì)疑。
[3] 這些作品分別載于《埃克塞特手抄本》(Exeter Book)和《韋爾切利手抄本》(Vercelli Book)這兩部著名的古英語詩歌手抄本.。
[4] 參見德萊頓在其所編著的《古今寓言集》(Fables ancient and modern:translated into verse, form Homer, Ovid, Boccace, &Chaucer: with original poems, 1700)中對于喬叟的崇高評價:“In the first place, As he is the Father of English Poetry, for I hold him in the same Degree of Veneration as the Grecians held Homer, or the Romans Virgil: He is a perpetual Fountain of good Sense; learn' d in all.Sciences, and therefore speaks properly on all Subjects.”
[5] 《??巳厥殖尽分袠O為罕見地收錄了一首題為“尾韻詩”(“The Rhyming Poem”)的短詩。據(jù)信由于古英語晚期英吉利和法蘭西王族錯綜復(fù)雜的血緣關(guān)系,尤其是1066年諾曼人的征服,古英語在11世紀(jì)中已經(jīng)開始接受法語的影響。這種影響首先反映在1072年??巳卮蠼烫檬苜浀倪@部古英語詩歌手抄本中。
[6] Beowulf: A Dual-Language Edition.Transl. and Introd. by Howell D.Chickering, Jr.(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77) 48.
[7] 自從1066年的諾曼底征服以后,諾曼王朝(Norman house,1066—1154)與安茹王朝(Anjou house,1154—1216)將英國與諾曼底組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海峽王國”。該時期中的英國統(tǒng)治階級所使用的方言不是英語,而是法語。尤其是在亨利二世統(tǒng)治的時期(Henry II,1154-1189),當(dāng)時他來自法國的王后阿基坦的埃琳諾(Eleanor of Aquitaine)作為著名的文學(xué)贊助人,吸引了大量的法語作家和詩人來到倫敦。古英語的演變其實(shí)從九世紀(jì)北歐海盜的入侵和向英國移民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但這個過程因諾曼底征服而突然加速。
[8] MS. Cott. (C.) Fol. 233r. co1. 1. J . W. H.Atkins, ed., The Owl and the Nightingale(Cambridge: At the University Press, 1922)2.
[9] A.C.Cawley and J.J.Anderson, ed., Pearl, Cleanness, Patience, 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London: Dent, 1985)3.
[10] 這種變化的主要特征為大量的法語詞匯進(jìn)入了古英語,而古英語原有的屈折形式不斷地弱化,以至于到了15世紀(jì)的早期現(xiàn)代英語時期,已經(jīng)幾乎喪失殆盡。
[11] 現(xiàn)代英語與中古英語的主要區(qū)別就在于屈折形式除了在人稱代詞和動詞中仍有些許殘余外已經(jīng)基本消失,以及所謂的“元音大變動”(“Great vowel shift”),即所有長元音的發(fā)音舌位都比以前有所抬高。
[12] 《情人的懺悔》一詩共有33000多行。這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長度。
[13] G.C.Macaulay, ed., The English works of the Crower, Vot.1(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332.
[14] F.N.Robinson, ed., The Works of Geofrey Chaucer, 2nd ed .(Boston: Houghton Miflin Company, 1961)17.
[15] 這兩個嚴(yán)格相對應(yīng)的段落分別稱作“第一段”(strophe)和“第二段”(antistrophe),這是古希臘戲劇詩體頌詩(ode)這一特定詩歌體裁中的兩個固定部分,前者是歌詠隊(duì)從右向左回舞時所唱的歌,后者是歌詠隊(duì)從左向右回舞時所唱的歌。在喬叟的這首詩中,“第一段” 和“第二段”中均有六個詩節(jié),其中除了第五詩節(jié)有l(wèi)6行之外,其余的詩節(jié)都只有9行。
[16] La Divina Commedia di Dante Alighieri <http: //www.greatdante.net/texts/commedia/commedia.himl>
[17] 中譯文我參考了黃文捷的譯本(但?。骸渡袂罚g林出版社,2005年),但同時做了較大的刪改。
[18] F.N.Robinson, ed., The Works of Geofrey Chaucer, 2nd ed., 528.
[19] David Perkins, ed., English Romantic Writers(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67)1028.
全文完
原載于《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9年第3期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