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親（俺莊戶人家俗稱“爹”），于公元二零一二年農(nóng)歷五月初一日廿二時三十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終年八十六歲。
當(dāng)我們姐弟四人把他的遺體送進火花場，又從窗口雙手抱出已盛進他的骨灰精致的盒子時，兩個姐姐如同五雷轟頂般，呆若木雞，瞪著兩雙驚悸的大眼，瘋了，不會哭了。我和弟弟拍打著她倆的后背，我說“終于相信，咱爹他真的走了?！?br>
大家方才緩過神來，我們大哭了三天，眼淚干了，嗓子啞了，心兒碎了。
他走得太善良，病入膏肓也沒有拉屎撒尿沾染于床，走的當(dāng)天下午依舊得兒女扶著他下床大小便，讓他床上拉尿，堅決不從；他走得太急促，沒來得及說出心里話。
彌留人世的最后一刻他吐血不止，大夫把脈斷定說：準備后事吧。
我的大姐作為姐弟四人的代表告慰他“爹啊，您的病是不治之癥，是肝硬化腹水晚期，入院時，大夫說至多活個月兒半載的，您的兒女不惜財力尤其是不惜透支體力，我們姐弟四人忘卻了皆已年過半百，包括您的兩個好兒媳婦，大家夜以繼日地服侍著您，身邊總有不合眼人的照顧，得以延緩了您的生命。時至現(xiàn)在，我們盡力了。我們，生怕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天國路上帶著未知的困惑。可是——我爹他不像聽得見的樣子，驟然失語，眼神焦切，打著手勢比劃，欲表他放不下的心事。姐弟四人心領(lǐng)神會，我們——是他永遠的牽掛。
爹，親愛的爹。時至三七節(jié)祭上墳看您，不才兒子特備拙詩一首，以慰您的在天之靈。
披晨曦踏夕陽
日月中見證
大集體小推車
吱嘎作響
父親駕馭著
轉(zhuǎn)動的音符
輾過跌碎的汗珠
推回滿院生機
粗布麻衫的粗獷與溫暖
弟兄姐妹飽嘗無遺
車輪中走過
一個個經(jīng)緯綿軟的日子
簡陋的餐桌上
我們在粗茶淡飯里
翻閱，樸實與溫馨
我們被幸福包容著
房前屋后升騰著縷縷炊煙
深淺的足跡 重復(fù)著在此延伸
院落的四棵幼樹
長大了，雖不挺拔
根扎得且深
偉岸的身影在樹枝喚過
四枚果落下
拽在你的手心
寂靜的院落
樹上蟬鳴依然
握不住的時光
滑過父親眉梢
未來的日子
驟然停滯
老繭的手掌似握筆豎空
“我不行了 你們好好過”
茅舍 安詳
寂靜 古樸
屋外，就要探出燈火
我的老父親
卻拔掉了茅舍的插頭
一對泣血的蠟燭
用它微弱的光亮
把下落的黑暗
趕在了門外
我們似曾看見
父親用預(yù)支明天的雙手
從車筐里
捧出一筐筐的沃土
把我們的濕地一一烘焙
而您干枯的身子
坐成了兒女心中
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像
我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農(nóng)民，但卻是我一生都想超越的人。并非想超越他的生活，他一生不算富裕；并非想超越他的能力，他沒有當(dāng)過芝麻大小的官；并非想超越他的學(xué)識，他僅念過幾年私立學(xué)堂，那陣子稱私塾。我想超越的，是他的忠厚與老實，是他的堅韌和深沉，是他做了好事不計回報的無私精神。
我爹姓周，“周吳鄭王”的周，在百家姓中排位第五，屬兔，生于民國十六年二月吉日初八、良辰卯時，身高168cm，偏瘦，雙眼皮。在我的審美觀中，他雖不高大魁梧卻屬于精干英俊的那種，不失倜儻瀟灑。盡管老年的他白發(fā)蒼蒼、滿臉褶子，濃眉亮眸卻依然風(fēng)采。
“你爹的長像是從你爺爺那里大臉剝小臉剝下來的，你又是從你爹那里大臉剝小臉剝下來的，咱周家男人盡隨好處……”我奶奶95歲那年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如是欣喜地夸耀過。
優(yōu)點在延續(xù)，我兒子的長像與我年幼時的照片對照酷似一人，且出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他的身高超越了近親三代爺們，不是自我吹噓，蠻可進國家藍球隊。喲，題外小議，多此一舉，還是書歸正傳，說我爹吧。
我爹他忠厚老實，是他性格中最閃光的地方，不敢說方圓百里，說三疃五莊一點不過，凡是提起他的人誰個不蹺著大姆指說“老實人”？社會口碑相當(dāng)?shù)暮谩?br>
70年代初期，生產(chǎn)隊為增加集體收入，組織身體力行的強壯社員外出搞副業(yè)，由副隊長帶隊到距家20公里外的大橋鹽場人力車盤鹽，鹽場方面只管計件付酬不供伙食。人是鐵飯是鋼，十幾條壯漢得吃飯呀！說實在的，那陣子的莊稼人可是純爺們的，純到擁有“外頭人”的稱號，男當(dāng)家，女主內(nèi)，做飯自然是女人的事。副隊長為了難，誰來擔(dān)當(dāng)這伙頭君？我爹的適時自薦，化解了當(dāng)官的燃眉之急。
這做飯也夠難度了，俗話說“巧婦難做無米之炊”，而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鹽場，得用“巧婦難做無灶臺之炊”這樣的術(shù)語來描述。只有從臨時工棚騰出一間10平米大小的地方，我爹打從生產(chǎn)隊推過一口12印大鍋，砌磚筑灶，支案臺壘水池，一個人打理個安部就班。
這伙頭君的活并非專業(yè)，是兼職。早上不誤出工，午間、晚飯時段各提前個把小時收工。放下車子，洗凈臭汗，執(zhí)刀切菜，持勺攪拌，打點鍋滿，再拉風(fēng)弦（當(dāng)?shù)赝琳Z，應(yīng)為風(fēng)箱），冒火躥煙，怕誤開飯，連嗆加累，把人整癱。大伙戲言“寧推十車鹽，不做一頓飯?！蔽业犃诉@話，心底釋然，越發(fā)覺得累得其所，因為這話本身是對成績的認可。
早上的伙食相對簡單，大米稀飯、咸菜梗子外加苞米面窩頭。他總在開過晚飯洗刷完畢便淘米下鍋，盛裝窩頭，半掩鍋蓋，既避灰塵又防味變。一天早飯，當(dāng)給用餐社員盛上一份稀飯后，我爹大吼一聲“不準喝！”，大家在茫然的眼光中注視著他，只見他從熱氣騰騰的鍋里撈出了一只被煮得大腹便便的老鼠，我爹一刻也沒怠慢，在大家驚訝、厭惡的噓聲里動作麻利地舀出稀飯，開水刷鍋三遍，重新裝鍋燒飯。這頓飯，整體耽擱出工一個半小時。事后，我爹主動找到副隊長請罪，要求承擔(dān)伙食損失及誤工責(zé)任。
副隊長搖著頭說“周哥呀，賠償就大可不必啦。我說你呀，真是實在到家了！實在，有時也有壞處的……”
我爹詫異“我哪里做錯了？浪費東西、減少收入，照價賠償是公德是常情，應(yīng)該?！?br>
“你不會開動一下腦子嗎？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什么為凈？眼不見為凈唄。”副隊長以詭異的目光瞅著我爹，放低嗓音“鍋蓋一擋，撈出那只死老鼠不就得了嗎？”
我爹笑了，說他做不到。直到他向我們再提起這件事時，還一味堅持己見“人在做，天在看，不能做昧良心的事！”說得認真至極。
堅韌而富于犧牲精神是我爹他性格中最男人的地方。
他一生不抽煙，不喝茶。說抽煙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不會注意身體；喝茶要趁家之有無，陋家窮日子的，不喝是節(jié)約，節(jié)約下來的，也是變相收入；為解困乏，他偶爾喝點小酒，從不過量，到了晚年考慮有礙身體，干脆就戒了。
“爹，你打小沒抽過煙嗎？”我問
“學(xué)過，半半武藝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是好事就戒了?！蔽业脑捤朴醒酝庵?，言中了我既抽煙又喝酒的要害。聽爹的，不是好事就得戒，我曾幾度嘗試戒煙未果，缺失的是我爹那種堅韌不撥的精神毅力。
我在我爹身上總結(jié)，老實才勤奮，忠厚而不計得失，是他犧牲精神堅實的基礎(chǔ)。他一貫的做事老實嚴謹，不圖多少回報，不僅表現(xiàn)在子女身上，更多的來自他的社會為人。
一年的深秋季節(jié)，我爹收工歸來途中路過一個平塘，隱約發(fā)現(xiàn)水面飄浮著一撮頭發(fā)在晃動，定神細看還有一雙小手在刨。潛意識告訴他，平塘里是一條人命，他不顧深秋水涼和衣跳入水中……次日，他便得了重度感冒，獲救少女家長送來了若干答謝禮物，他一并不肯接受，人家勸說留下，他慷慨陳詞，以理回避：如果是我家小孩落水，你豈有不救之理？說得那家主人含著異常感激與欽佩的目光悻悻離去。
這里需要補敘的是，我爹與我娘的婚姻是男到女家，叫倒插門。我曾在《我家的母愛》的文章中講述過，外祖父因大學(xué)堂用功過度，患上當(dāng)時醫(yī)學(xué)界未能治愈的腦溢血而英年早逝，外祖母膝下拉扯著兩個閨女，我娘排行老大。沒有男人的家庭在舊時受人歧視，外祖母為抗擋門戶招婿納賢，我爹品貌兼優(yōu)，21歲便做了王家的乘龍快婿，我娘小他兩歲。
我爹終日下地勞動，分管日出而作的種割修鋤，換得了連年的五谷豐登；我娘雖不識字，還算天資聰穎，家長里短，禮尚往來，從未失誤。主掌著家庭內(nèi)務(wù)，管料理生活、撫養(yǎng)孩子，分工也算明確。小日子雖說不上富裕，可也沒有窮著，這是我爹他對解放前后單干那陣子家境的評價。
50年代初期，農(nóng)村改革從初級社走向了人民公社，我爹成了一位勤勞樸實的人民公社社員。人民公社時期，他推過莊稼車子，當(dāng)過飼養(yǎng)員，搞過以副帶農(nóng)形勢下的屠夫，還掌握一手釀酒技術(shù)呢。
我爹從未向貧困生活低過頭，生活委實迫切，他只身沿鐵路線奔關(guān)東。具體年代我沒有記清，只知道回老家時間是三年經(jīng)濟困難前夕。
他在遼寧省柳河縣林業(yè)局管轄的林場務(wù)工，歷來舍得賣力是他的一大強項，故此深得場領(lǐng)導(dǎo)賞識，一年后便轉(zhuǎn)了正，月薪六十五元。他省吃儉用，不，這樣表述錯矣，叫省吃不用，不然怎能每月寄回家中50元呢？回家前夕場黨委準備吸收他為中共黨員，可家中親人屢屢去信盼歸，他便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匆忙寫了一紙假條回了老家。至此，我要至誠地感謝我爹，您回家的次年我娘便生下了我，讓我有幸做了您的兒子。您，偉得太大了！我，掉進福墩了！兒子畢恭畢敬地跪在您的墳前再磕三個響頭。
我爹回家后一直沒有歇腳，挎上小推車跑過了春夏秋冬。春上往大田送糞，夏季推草積肥，秋天推五谷入場，冷冬還要交納愛國糧。
當(dāng)我7歲入學(xué)弟弟2歲，也是我成熟了記憶的時候。關(guān)于我爹，不再道聽途說，親眼目睹了他的社會為人，他奔波于生活的艱辛不易，還有他經(jīng)歷的坎坷挫折。
我爹養(yǎng)育了我們四個兒女，全家老小七口之家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靠他和我娘。也許是這副擔(dān)子太沉的緣故，我爹總是板著嚴肅的面孔，很少看到他的笑容。每每青黃不接之季，就是他臉上神情最凝重的季節(jié)。因為那年頭缺糧少吃是司空見慣的事，要讓我們這群“張嘴鴨”不致餓著肚皮，他就得出門到市區(qū)的姨家借錢借米。這，對滿腔孔孟之道能夠背頌《四書》、《五經(jīng)》受過古圣先賢教育的他來說，可是不小的考驗。雖然是借并不是討，但畢竟是向別人伸出手去，架子可以不擺，放不下的是自尊。所以，每當(dāng)我爹出門去向姨家開口借錢借米的時候，總是顯得很猶豫，臉上的表情愈加陰沉，倘若兄弟姐妹誰不小心碰出了刺耳的響聲，他就會暴怒著高舉寬大的手掌，然后在半空中猛然一輪，一個將要掄下巴掌打人的架勢驟然又停頓下來。他最惱怒的時候也能得以克制，因為我們是他的親骨肉，他不舍得打我們，他說過“這日子是為孩子過的，大人能吃苦才換孩子甜?！彼赃@樣的生活信念作支撐，轉(zhuǎn)身堅定地走出門。所幸的是，父親為人誠實，口碑不錯，深得姨夫信任，外加娘親間血脈之情，雖然那個年代姨家也不富裕，每回都不會空手而歸。因此，我們也從沒有餓過肚皮。不過，我爹那嚴肅深沉的表情卻從此深深地刻進我的記憶里。
頑劣好動的我極其貪玩，一年級時不受老師管束，挨了老師的板子就逃學(xué)了。記得那一天，我爹怒不可遏，我娘護著我也不行，追到院子邊的大樹下，沒少領(lǐng)教他那雙寬大手掌的分量。因此，從小我就對我爹充滿了敬畏。但是，隨著我慢慢地長大，從小學(xué)到初中，成績一直處于前二，受到了我爹更多的鐘愛與呵護。他不再用手掌來糾正我的犯錯，僅僅那關(guān)鍵的、善意的、起了作用的那一次，還老拿來當(dāng)他的錯誤而懺悔著不樂意呢，他說他的兒子絕不是用巴掌教的朽材。他便把我?guī)г谒纳磉厡W(xué)干農(nóng)活，還買回了一些小兔崽子圈養(yǎng)在后院，由我在課外時間剜草喂養(yǎng)，慢慢地教我很多勤勞持家的道理。我爹畢竟不專業(yè)，教給我的很雜，但讓我從中懂得了很多。他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從此我開始學(xué)會應(yīng)對生活中的挫折；他說“外因是條件，內(nèi)因才是關(guān)鍵”，從此讓我明白：學(xué)習(xí)知識、掌握知識、成就自我，關(guān)鍵在自己。父親還教我背誦《曾廣賢文》，他說這是我們老祖宗留下來教我們怎么做人的。那時的我，并不怎么理解我爹的良苦用心，但我開始慢慢地不再害怕他，有時倒覺得他更象我的朋友。雖然他改變了對我的教育方式，但是卻依舊相當(dāng)嚴厲，甚至更加挑剔了。有一次，我在一旁聽我爹與客人談話，突然被客人的幽默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父親瞪了我一眼。待客人走后，父親對我說：“小孩子在客人面前不要這樣放肆！別人會說你沒教養(yǎng)”。從那天起，我開始學(xué)著控制自己的情緒，注意自己的舉止，形成了現(xiàn)在還算“沉穩(wěn)”的個性。
尤其是當(dāng)我遇到挫折時，我會想起我爹，以他為做人、處事的師表。
爹，親愛的爹。兒子難以忘懷您的坎坷、您的磨難、您的挫折經(jīng)歷、您的勇于面對、您的處事果敢、您的……您的一切深深地印進我的腦海。
單門獨戶的人家不在老家居住，又攤上這么一個憨厚樸實的您，本來覺悟不高的農(nóng)民就有排外意識，您還不得躲著膀子走路？結(jié)果您倒好，硬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您也憨、您也犟，認準了的道不拐彎一直走到天黑。
爹，親愛的爹。您忠厚老實的正義感與行為，在素質(zhì)低下人的眼里一定不被認可，甚至與您為敵，生產(chǎn)隊長沈賢讓您吃的那些非人般的苦頭不就是最好的例證嗎？
沈賢其人，年輕力盛，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完小沒有念到底，沒啥文化水準，說過的話與同放屁無造詣。對他完全脫產(chǎn)不勞而多獲提意見的人便施以惡行、肆意體罰，社員們有怒不敢直言。大多抱有“不說好不說壞誰也不見怪，睜只眼閉只眼免得冒風(fēng)險。”這樣的想法放任于他。有著這樣惡行的人，竟然還混上了村支書的位置。還是引用我的長篇小說《文化強村的豐碑》，摘其節(jié)選，供其參考品評吧。
“……他為鎮(zhèn)眾怒，竟在村委廣播室吶喊‘村上總有那么多挑刺的，他們與村干部唱對臺戲，這些人完全是耍賴??！你賴??？你能賴怠過共產(chǎn)黨嗎？……’分布在村子上空東西南北各制空角度電線桿子上的高音喇叭傳遍了如此響亮的反黨演講，站在西南方向電線桿上的一只烏鴉被震蕩得都悄無聲息地飛了開來，仿佛在說：你比我還能瞎詐呼。的確，沈賢的下臺起因就是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瞎詐呼上，他把‘流氓’二字以當(dāng)?shù)赝猎挕嚨 Q，嚴格意義上講，他的言行嚴重削弱了黨的光輝形象。眾怒難犯，村民連名上書。其時雖不到換屆時日，上級政府為力挽沈賢上任所致敗局、重塑我村風(fēng)村容，決定委任另外人選臨時兼職?！?br>
扔下畜生不提，免得說多了惹得我爹生氣。
單說我爹在沈賢任生產(chǎn)隊長期間田間鋤禾后的正晌午時，沈賢對我爹發(fā)號施令無理安排，便招致一頓暴打。
爹，親愛的爹。提及往事，切勿辛酸。兒子旨在讓上蒼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解一個為人正直處事老實的您，天國之路好照顧您，懇請您的理解。
“大伙都收工吧，留老周鋤完這幾垅?！鄙蛸t雙手挎腰。
我爹僅以征求語氣發(fā)問“下午不行嗎？”
咣，一紀耳光落在了我爹的嘴角，鮮血滴噠下來。
“你媽了個B，哪個敢不聽我的？就打你個犟嘴的！早就好收拾你了！”沈賢暴跳如雷。
我爹一只手抹著嘴角，一只手招架著氣勢洶洶的沈賢“你也太混帳了吧？就事說事，為什么張口罵人出手就打？”
畜生就是畜生，怎容好人分說？沈賢氣急敗壞地騰空一腳踢向我爹的要害部位，那可是男人的致命處呀，我爹雙手捂著疼不可支。勸架的社員們見拉不住瘋狗般的沈賢，便大聲疾呼“還不快跑？！”
莊稼地距家足有三里地，我爹前邊跑，沈賢在后面窮追不舍，我爹驚惶失措，慌不擇路，鉆進了高糧地躲避，一棵棵高糧秸抽打在我爹的后背上，抽斷一棵再換一棵，汗衫不成模樣，血肉模糊。社員們殘不忍睹，誰上前制止，沈賢就抽誰，簡直就是瘋?cè)嗽簺]圈住的瘋子。
那一年，我12歲，記得非常清楚。一直等著我爹回家吃午飯，我娘上街打聽才知道我爹出了事，已被好心社員們送進了公社衛(wèi)生院。那一頓飯全家誰也沒有吃，7歲的小弟弟傲傲直叫，喊餓了。我娘和我大姐喘著粗氣迅即去了衛(wèi)生院，讓我二姐火速回老家通知我的叔父們。當(dāng)晚間由兩個老家叔父架著我爹走進家門的時候，只見我爹臉部纏滿繃帶，僅露一雙善良的眼睛，全身上下，遍體鱗傷，除了涂抹紅藥水的地方就是不規(guī)則的包扎。全家女人們放開了聲，號淘大哭起來，我和弟弟嚇得跟著抹眼淚。
二叔說“哭不是個法子，得商量怎么處理，先報大隊調(diào)解委員還是報案？”
五叔沖著我娘“大嫂子，不準哭?！迸牧宋掖蠼阋话?，瞪著怒眉大眼“都不準哭！”
“哭什么哭？就點皮肉之苦，保證死不了人?！蔽业f得很鎮(zhèn)靜，我知道他是佯裝的，怕我們心疼。
大家止住了哭聲，目光集中于兩個叔父，期待著他們拿定主意。
二叔望著側(cè)臥在炕上的我爹，眼框含著打轉(zhuǎn)的淚珠，哆嗦著手從上衣口袋摸出門診病歷，斷斷續(xù)續(xù)地讀“頭部后小腦 右側(cè)……這什么字？不識的。三針，后邊這幾個字又是什么？”他將病歷順手遞給了我大姐。
大姐初中畢業(yè)，在公社衛(wèi)生院見習(xí)過，那陣子叫赤腳醫(yī)生培訓(xùn)班?？晌掖蠼闼鶎W(xué)的那一技之長一直沒能受用，生產(chǎn)隊不放人。
大姐找到了字行，承接了叔父讀過的文字“……經(jīng)三針縫合處理；臉部多處軟組織損傷，嘴角重創(chuàng)，脫落門牙一顆，前胸、后背抽打狀紅傷，上藥、包扎處理……”
“哥，我們不能罷休，豈能無法無天？我說，必須報案！”二叔斬釘截鐵。
“對！就得報案，沈賢欺服咱哥哥這樣的老實人，太缺德，太傷天害理了！”五叔隨聲附和。
“兄弟情長我知道，但是你們總得為我想一想，為這個七口之家想一想。咱報了案，政府一定逮進他去？逮不進去，沈賢他不得更加囂張？這么說吧：就是一定能逮進去，不還得放出來？這二茬罪你們誰來替我？”我爹把一直瞅著五叔的眼光又掃向了二叔。
大家啞言，我爹的眼神放射著慈祥的光。
他繼爾說“還有，天地良心，逮了他，他家日子咋過？再說了，你哥哥我一向不惹事生非，只要村干部出面調(diào)解咱就既往不咎，為了這個家。”
次日晚上，大隊調(diào)解委員帶來了沈賢向大隊遞交的檢討信以及給我爹的道謙書。
我爹頭部傷口一周后抽線，于事發(fā)后第八天下地勞作，深賢雖然不與我爹搭腔，但也不挑釁，恢復(fù)了平安無事般的靜。
孰料想，我爹的善良越發(fā)慫恿了沈賢的惡行，初一十五判若兩人。越發(fā)為所欲為，張口罵人，舉手便打，隊里的任何人，如同恙羊，任狼逞兇。沈賢開會說：不打不罵逗你玩？生產(chǎn)要上，巴掌跟上，這叫過硬的領(lǐng)導(dǎo)作風(fēng)。
次年春起，隊里的沈氏家族一少女光天華日突遇流氓襲擊，被蒙眼強奸。案子驚動了縣公安局，干警們據(jù)其現(xiàn)場嫌疑人遺留的旱煙荷包深入各戶展開調(diào)查。來我家調(diào)查我爹時，他坦蕩相告“我這人向來憨厚老實，說慌心會跳，但從來沒跳過，有一說一。至于這荷包嘛，我不會抽煙，自然就不注意它的主人是誰啦。”
若干年后我爹主動提起這件事，說自己一生中那是唯一的一次謊話，那樣做是知而不報，是人之大忌，犯包庇罪。他分析得相當(dāng)透徹，他說：明知不報，幸免他人牢獄之災(zāi)，似有善意?？墒牵袗褐碎L此以往，你便是慫恿再犯的禍根。我想，雖屬大忌，即使禍根，但不后悔。古有屢教不改者當(dāng)以重處之律法，我對沈賢還可心存善意嗎？我當(dāng)然知道那只荷包是他的，為什么不說呢？記住古訓(xùn)：人為惡，禍未至，福已遠矣；人為善，福未至，禍已遠也。再說，路不平，眾人踩，他的惡行禍及眾人，誰肯知情不報？他與我仇恨在心，他人相報也是我為，報與不報，一碼子事。
沈賢并沒有坐牢，干警調(diào)查未果，不了了之，一宗懸案在冊。大概是民心所向，想我爹之所想，心往一處想了，讓他狗上屋子做得急自找死去吧。
打從沈賢強奸少女定性懸案以后，人們知曉我爹的憨與犟，沒人再出面提示揭發(fā)沈賢的事，包括老家的叔父們。我家的日子連續(xù)四年動蕩不安，我爹被罵很平常，被打也都忍了。唯獨不能容忍的是，雞鴨被盜，糧食被偷，田里的大白菜被鏟掉，致使全家的啄食碗受到危機。有人捎過話來，說街上人看個仔細，皆屬沈賢所為。
十萬火急，刻不容緩，我爹當(dāng)機立斷。商議我外祖母舉家遷居周家，外祖母相當(dāng)守舊，說死也得死在她的故土，堅定不移。
我爹又出新招說“留小團兒（我的乳名）照顧您老，他一定是條硬漢子！娘啊，我實在對不起您了，再沒有其他法子呀，您就成全我們吧。不然，一群孩子咋會有所出息？您也看見了，大曼學(xué)習(xí)了赤腳醫(yī)生沒被利用，幸虧嫁了出去，在他鄉(xiāng)才有用武之地；二曼當(dāng)下高中畢業(yè)，繼續(xù)呆下去，旨定沒有出息；小平兒正念小學(xué)，天份不錯，我凡遇沈賢欺服，回家都沒心思學(xué)習(xí)……”
我爹雙膝跪地哀求“娘啊，孩子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們耽擱不起呀，您就依了我吧?！?br>
外祖母老淚縱橫“我依，我依，快起來?！?br>
是年，我讀高一，留守外祖母身邊，其他親人回遷故居。
我與外祖母相依為命，口糧上沒有問題，是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救了我們，當(dāng)時農(nóng)村術(shù)語叫“人七勞三”，只要有戶口，沒勞動力出工也可分得七成糧食。如此以來，我安心學(xué)習(xí)，沈賢他再混帳，也無法和一個整天不見面的半大小子去找茬。
老家那邊正在安家。還好，不算白手起家。先前已蓋好的兩間青磚草房是二叔為我爹準備的，與他家緊挨著。那還是在我12歲那年我爹被打后蓋的，我佩服二叔真有遠見卓識，主意好極了?？墒?，兩間房，一間起灶，一間臥室，光住人都覺擁擠。莊戶人家，日用農(nóng)具與當(dāng)兵的槍支一樣視為寶貝，不得雨淋銹蝕，糧食得有場貯藏。于是，我爹拿定了主意：接山再蓋上兩間。
適逢暑假，我便投入了蓋房籌備。
我爹說“咱家境不富裕，手頭沒資金，大墻全用石頭，這石頭嘛，不花錢。”
我笑“誰會拱手送你？”
“南河底下若干現(xiàn)成的，那年村上砌攔水壩，好多余料扔在下頭；檁條就用這個院子還有你姥姥家的槐樹?！?br>
“槐樹，壞樹，忌諱?！碑?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我明白。
“你就不懂了，你說一下這個‘槐’字的偏旁部首?！?br>
“木鬼唄”
“那末，咱有木鬼鎮(zhèn)宅，哪路小鬼敢惹事生非？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哇！”我爹開懷朗朗地笑了起來。
一個四十來天的暑假，父子倆赤膊上陣，沒大閑著。拉大鋸，殺大槐，大汗淋漓；兒子潛水河底摸石頭，老爹大步流星往家推，配合默契。雖說勞累，也其樂無窮，因為父子倆心底泛著一股“構(gòu)建安樂窩，過美好生活”這樣的暖流。
的確，新房經(jīng)鄰舍百家周氏弟兄爺們的義務(wù)幫工，落成大吉；二姐她到聯(lián)辦小學(xué)當(dāng)上了夢寐以求的民辦教師，這是在外祖母村子比登天還難的事，安居樂業(yè)的氛圍濃厚了起來。
爹，親愛的爹。值得您欣慰的是，您的兒子留守在他鄉(xiāng)，擔(dān)當(dāng)撫養(yǎng)外祖母的義務(wù)，未能重蹈您被欺凌的復(fù)轍，平安無事。
1976年7月16日，在國家未恢復(fù)高考的大背景下，兒子帶著一紙高中畢業(yè)證書，踏上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投入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行列。回村的當(dāng)天晚上，縣駐村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周組長與我們10名返鄉(xiāng)畢業(yè)生開了個見面會，要大家談體會、表決心，談如何實現(xiàn)人生理想，同學(xué)們你瞅我、我瞅你，低頭不語，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不用發(fā)言稿即時演講的場合，難怪我們這群書呆子呀。是我打破了寂靜，第一個做了發(fā)言。我記憶猶新，周組長一直以會笑的眼睛瞧著我。這次主動發(fā)言，為我以后的健康發(fā)展打下了極好的鋪墊，周組長特別看中我，公社級以上的各類集訓(xùn)學(xué)習(xí)我?guī)缀醵急惶崦?。他?dāng)著我的面對大隊干部夸獎?wù)f：小周是個難得的人才，過目不忘入耳烙心，演講與口才首屈一指，表達到極致，薦他一人出去學(xué)習(xí)，一個村民會便可傳授，800戶村民受益。
于是乎，我便在領(lǐng)導(dǎo)的通力支持下，有聲有色地展開村務(wù)工作，深得群眾信任?！靶≈堋钡拿植粌H村上家喻戶曉，縣黨校榜上有名絕未遜色于人……
喲，夸夸其談的盡在顯擺自我，有點喧賓奪主的意圖？爹，親愛的爹，兒子并無非份之想，的確發(fā)自肺腑，知道自己的出息來自兩個方面。一、遺傳基因作崇，盡隨您的好處。二、是您由我留守他鄉(xiāng)的果斷決策，而助長了獨擋一面的本領(lǐng)。至此，兒子沒有理由不給您再磕三個響頭。
爹，親愛的爹。您的離開，我們姐弟哭得渾天黑地、痛不欲生，您切莫因此心疼好嗎？因為兒女們總覺著您的福祉永恒，總信服那句“好人一生平安”的祈語，我們的盡孝尚未盡夠，遙遙無期。您倒好，撒手去了。人間十分福，您只嘗三分，兒女們盡隨您的心慈，豈有不傷心之理？
忘不了，您在兒女們成就事業(yè)紛紛接您過來享享清福的時候，您總是佯裝嫌棄，生怕牽涉兒女們精力，慌言是何等善意“城里我住不慣，噪聲煩人?！薄ⅰ斑@樓上樓下的，活動太不方便?！?、“睡床不適應(yīng)，我就想家里那鋪土炕。”等等。
爹，親愛的爹。兒子尊旨不怠，特意為您在一樓親手打了一鋪供暖熱炕。您呀，住了不過五個星期，不辭而別。打探底細，還是那份善意“兒媳婦教學(xué)，光為我了，不會誤人子弟？”兒女們一合計，搬您到外祖母這邊吧。您說“你娘八十高壽還得照顧一百多歲的母親，光她也太不容易……”生怕勞累著我娘，您堅持不肯過去。
搬住一起的打算未能成立?？赡@兒不適應(yīng)那邊不踏實的，您經(jīng)不起折騰呀。于是，市里最好的敬老院送您入住。這回好了，您笑呵呵的，衣食無憂，兒女們?nèi)玑屩刎?。每每過去看您，不免帶點水果點心、山珍海味，怕您應(yīng)急留個三百二百現(xiàn)金。我們?nèi)巳诵睦锩靼住爸刭Y財，薄父母，不為人子?！边@個硬道理，不必您夸耀個一二三四。您倒好，送您的那點東西那幾個錢，您總要翻番的對東舍大媽、西舍大爺去炫耀，好讓他（她）們對外廣播，您的兒女在社會上就有了好的聲譽，就能站得住腳，您深知朋友多了路好走，也常這樣告誡我們。
爹，親愛的爹?！吧朴猩茍螅瑦河袗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钡恼芾碚蛯α艘话肽兀可蛸t他死于非命，其時未過化甲之年。惡有惡報，罪有應(yīng)得，千真萬確！可是，這善有善報在您身上不甚靈驗吧？您人間享福的路還沒有走完呀！也許，上帝會說：靈驗在天國。
爹，親愛的爹。兒女們信仰上帝，善有善報，天國一路走好！
爹，親愛的爹。兒女們，還有您的兒媳……所有您的親人齊刷刷地跪在您的墳前。從噼噼啪啪焚燒紙扎的火光里，我們分明看見了您和藹的臉龐，頻頻地向我們揮手，驕健的身影愉悅地坐上了生前坐慣了的轎車。爹，親愛的爹，一路順風(fēng)！
就讓七月的清風(fēng)為兒女們伴奏一曲，帶上我們的祈禱和祝福，飄送給我們在天堂親愛的爹吧——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你卻吃了十分，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你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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