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一邊寫秦可卿是賈母“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一邊讓焦大罵“爬灰的爬灰”揭露其隱私，似乎自相矛盾。難道睿智的賈母，竟然識人不明，對淫蕩亂倫的秦可卿加以厚愛？就算不在乎寧國府中的丑聞，讓秦可卿安排最疼愛的孫子、即將成年的寶玉午睡，這也太托大了吧？
其實(shí)不是矛盾，而是有個時間差的問題。
“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說這話是賈母去寧國府做客，賞梅花?；厝ブ?，王熙鳳接待了劉姥姥祖孫二人。沒說這之間有多長時間，但肯定不是當(dāng)天。劉姥姥告辭，周瑞家的去回話，引出送宮花一段公案，晚上王熙鳳向王夫人請示，第二天去寧國府做客。在這天晚上，做客完告辭的時候，焦大醉罵“爬灰的爬灰”。這時候焦大已經(jīng)知道了賈珍和秦可卿的私情。但是在這幾天之間，顯然賈母還不知道。
焦大怎么會知道的？因?yàn)橘Z珍與秦可卿偷情是在天香樓，天香樓并不是某人的居住之所，而是宴客之地，樓下還有“箭道”，可供練習(xí)射箭。那么，天香樓是開闊而冷落的地方。
在這里偷情，當(dāng)然是為了掩人耳目。但是這樣一來，來往不便。好在一般人不路過這里，除非是沒有工作、成天喝酒、醉了到處亂闖的人。這樣一來，焦大就有機(jī)會發(fā)現(xiàn)賈珍與秦可卿偷偷相會，當(dāng)然也能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
以焦大的性格，未必有守口如瓶的操守，平時大概也跟別的奴才說過。即使焦大不說，也不可能完全沒人知道。但這是何等隱秘？如果在宮斗戲里，知道這秘密的人一定會被滅口。以《紅樓夢》的寫實(shí)，要人命是沒有那么輕易的，但賈雨村仍舊可以把知道自己底細(xì)的門子“尋了個不是，遠(yuǎn)遠(yuǎn)的充發(fā)了才罷”。知道奸情的奴才，就是再傻，也不“往虎口里探頭兒”把這事反映到主子那里。
在寧國府賞梅花、寶玉遇秦鐘這段時間里，奴才中不乏有人知道秦氏的私情，但主子階層還是不了解的。所以焦大前面的醉罵，罵總管賴二不公道，大家也不以為意。就是賈蓉，也只是“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準(zhǔn)備明天說幾句，然后不了了之。
但是“爬灰”之語一出口，眾小廝“唬得魂飛魄散”。他們知道內(nèi)情重大，卻從不敢提起，今天被焦大說破，才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賈蓉和王熙鳳“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呼不見”，也許是知道內(nèi)情而不便當(dāng)眾說明，但更可能是他們并不知道內(nèi)情。否則王熙鳳倒也罷了，賈蓉被人當(dāng)眾點(diǎn)明戴綠帽子，怎么能“裝作聽不見”這樣淡定？
這件事之后，賈蓉、王熙鳳應(yīng)該逐漸了解了奸情，但懾于賈珍之威、拘于秦氏之情，知道了也不能說，更不用說這樣的事，大家都要避諱。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只不過風(fēng)透過去，需要一段時間。
第二年中秋的時候，秦可卿去榮國府“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也許是賈母對她的態(tài)度沒有變化，也許是賈母態(tài)度變了、秦氏感受到了，但還裝作若無其事?？傊诌^了幾天，九月二十左右，秦氏支撐不住而倒下來。
尤氏顯然不知情，否則不會熱心替兒媳請醫(yī)延藥，又在璜大奶奶面前那樣維護(hù)秦氏。你可以說她是懾于賈珍，不敢發(fā)作，但也沒必要“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我心里倒像針扎似的”。
到賈敬生日，一向愛熱鬧的賈母拒絕赴宴。據(jù)王熙鳳所說，是因?yàn)槌粤舜蟀雮€桃子就病倒了。是不是真的病的且不說，“鳳姐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就很說明問題。王熙鳳在賈母面前有時放肆，在邢王兩位夫人面前卻一向守規(guī)矩。提升襲人月錢那一回，薛姨媽說了笑話，“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哪里有半分放肆？
而在賈敬生日時，賈珍夫妻問賈母不來的原因，“鳳姐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明顯搶話。況且王夫人朝夕侍奉、晨昏定省，賈母病了她會不知道？鳳姐為什么搶話？就是為了買弄口才、背后取笑賈母“老人家嘴饞”嗎？
顯然這時候賈母已經(jīng)知道寧國府上的丑聞，而且知道的渠道多半與王熙鳳有關(guān)。至少也是賈母、王熙鳳分享了這個秘密，互相知道對方知道，并且商定、或者默契地安排了吃桃生病不能赴宴的借口。
到此為止，尤氏還不知道這個秘密。這個秘密的最終曝光，與秦可卿的死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應(yīng)該是被尤氏當(dāng)面撞破奸情，秦可卿等不及“春分時”自然死亡，不得不提前自殺。
一件隱私的曝光，是一個漸進(jìn)的過程。那些“乖覺”的知情者，在有限的范圍之內(nèi)，自學(xué)地保守著秘密。但世上的墻，終究要透風(fēng)的。丑聞公開之時，也就是秦氏喪命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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