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羊 人 的 秘 密
劉頻的詩與隨筆
秋日札記
——劉頻詩歌隨筆
A
詩人必須培育強大的意志，不斷擴大自己的靈魂版圖，成為精神上的成吉思汗。一個真正的詩人，他有自己的私人地圖，有屬于他自己他的山脈，河流，高原，丘陵，平原，城鎮(zhèn)，有自己的雄心之上的海拔。在心靈漫游的歲月中，在廣闊的大地上，他在途經(jīng)的地方將一一重新命名，用不斷顛覆的腳印寫下第一次、永恒的第一次。他霸道地說，這是我的。這其實確實是他的，因為他打開了一扇扇別人從未發(fā)現(xiàn)的通往精神世界的大門，率領眾人魚貫而入，他的光明讓長久以來幽昧的靈魂豁然敞亮。——他為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種嶄新的元素和范型。也許他是和我們經(jīng)常喝酒的一個，但他駕著形而下的翅膀，在形而上的天空凌空翔舞。這是我必須致敬的詩人，因為他：在人間生活，做天堂事業(yè)。
B
我想對海德格爾說，讓神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在我經(jīng)過的大地、河流、山崗，包括黃昏里我眼中的一片沉默的麥田，一群晚歸的羊，一個余暉里還在勞作的農(nóng)夫，我都從中看到了神性的光芒。在寫作的黑暗里，我渴望這種神性的光芒穿透我的詩歌，——它是我詩歌強大的動力，也是不竭的源泉。在歷史的幽茫中，我感受到神性的光芒從大地拱涌而出，在我身體里撒下光明的種子，這使我不僅敬畏生命，而且得以一次次重生。在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里，泛神主義深深滲入漢語詩歌的血脈，讓中國詩歌從容、柔軟、內(nèi)斂、優(yōu)雅、和美。在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當下，在推土機逼近一片片莊稼的年代，憩息在土地深層的神還有多少，神住在哪里？我知道我的身體里依然隱伏著神性的光芒，像寶石一樣不時照亮我的靈魂，但越來越稀缺，越來越暗淡，因而越來越珍貴。作為一個保持理想主義姿態(tài)的詩人，我需要向旱地里的一棵靜立的喬木學習，在一種文化的干旱中，既不迎風亂舞枝條，也不徒然內(nèi)耗水分，讓神性的光芒從身上的傷口安靜地流入生命。然后我欣慰地說：神啊，我的詩篇，是你恬適的居所。
C
在物質(zhì)年代的困惑中，我常常從瑣屑的事物里，抬起頭來仰望星空——那是詩歌最終的居所。我震悚于星空的博大、永恒、純凈。在仰望星空的時刻，我分明看到了那一顆顆星辰，是一個個亡靈在天堂里被過濾過的眼睛，它們也在默默地在看著我，讓我不敢狹隘、虛妄、狂躁。在詩歌寫作中，我反對喧嘩與騷動，反對混亂與暴力?！覠釔坌强盏闹刃颉⒊蝺?、節(jié)奏、緘默、悲憫，因為這正好對應了詩歌的內(nèi)質(zhì)。在混亂的物質(zhì)年代，我想讓星空里的璀璨星辰，為我重新排列內(nèi)心和命運。在迷茫、困頓的時刻，我相信，詩歌和星辰一樣，總是在我內(nèi)心寂靜、幽暗的時刻，像宿命的愛情一樣悄悄地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D
太陽每天都是舊的?！獜脑姼璧囊饬x而言，確實如此。每天舊的太陽照耀著舊的思想、舊的靈魂、舊的事物，照耀著大地上萬物的生長。愚蠢的詩人，每天都在用一塊舊抹布，企圖將自己的詩歌擦得閃閃發(fā)亮。長期以來，我們在詩歌的道路上不停奔跑，在奔跑中渴望新時代、新思想、新激情，而我們只是在一條舊跑道里作無限循環(huán)的奔跑，使得這種詩歌的態(tài)勢不僅悲愴，而且滑稽。在最富于革命性的詩歌領地里，詩人必須打碎銅像，同時打碎自己，在一地的碎片中建立詩歌新的建筑。詩人，每天都要讓自己死一次，新生一次，用新鮮的血，塑造一輪嶄新的杲杲紅日。我們依然需要奔跑，在新的明確的向度中奔跑，在奔跑中消滅自己，催生自己。
E
英國著名登山家馬洛里在回答為什么登山時，隨口說出一句名言：“因為山在那里?！痹娙酥詫懺姡瑥墓氖澜缁氐皆姼柽@座秘密花園，也是因為詩人需要在世界上有一種生命的對應物，有一種精神坐標，以確立自己靈魂存在的方式和位置。在寫作中，詩歌總是以難以逾越的高度和難度橫亙在詩人的面前，令缺乏底氣靈魂軟弱的人望而卻步，——他們只能在低海拔的平原狂歡。而偉大的詩篇總是在新的難度和高度中誕生的。真正的詩人，必須做一個倔強的跳高者，自覺地提高一個時代的難度。然而，詩人在面臨著一個新的標高的橫桿時，最要命的是，內(nèi)心那根橫桿的陰影時刻在壓迫著他。必須把自己的心靈逼到臨界點，驅(qū)除內(nèi)心那根橫桿的陰影，超越的可能才一步步成為現(xiàn)實。當他征服一個時代的高度和難度時，實際上他是征服自己。
F
法國的一本《知識分子辭典》對知識分子是這樣下定義的：知識分子是自覺承擔人類精神痛苦的人。詩人用精神的血書寫人類的心靈史，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是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詩人的良知，是詩歌的神器；感恩和悲憫，使詩人強大。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是人格純正的人，自覺地把社會責任扛在肩上，把人類良知放在心中，把人文關懷滲透在血脈里面。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左手是琴，右手是劍，在人生的原野上駕著真善美的三輪馬車靜靜奔馳，在社會和自然中充滿感恩和悲憫的情懷，把理想的目光投到時代的前方，同時對假丑惡本能地排斥、無畏地鞭撻。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是尊重生命，擁抱人生，熱愛生活的人，愛成就了詩，成就了詩人——愛是詩人心靈的主色調(diào)。波蘭詩人米沃什說：“擁有詩人的人民是有福的人民”，而我想說：“擁有人民的詩人是有福的詩人”。
G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對于大批體質(zhì)孱弱的早產(chǎn)詩人，當務之急是要加強詩歌基本功——這不僅包括對語言形式的把握和創(chuàng)新，還包括對認知領域的開掘和拓展，對生命世界的體悟和洞察，對純正人格的培育和確立。許多人更多注重詩歌的技術(shù)性操作。我承認，詩人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精湛的手藝，從這個角度說，詩人和打金匠、燒陶工、編席匠沒什么不同。卓然的思想情感，如果沒有一個恰當?shù)娜萜?，就像滿地流淌的水。如果僅僅從技術(shù)的層面來說，寫詩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我覺得寫詩就是換一種說法：把日常的說法換成詩意的說法，把陳舊的說法換成新鮮的說法。但是，我不主張詩歌中的技術(shù)暴力傾向，也不主張單純用語言寫詩，用身體寫詩，用知識寫詩，用智慧寫詩。大詩，是用境界寫出來的，它會耗盡一個詩人一生的家底和元氣。
H
熱愛祖國，熱愛民族，這是一個詩人的基本品質(zhì)。日本諾貝爾文學獲獎者川端康成把民族傳統(tǒng)文化比作河床，把現(xiàn)代文學思潮比作河床上奔涌的激流，這是大師的清醒、深刻的感悟。中國當代詩歌，應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堅厚的河床上，從容地奔流，在漢語傳統(tǒng)詩歌和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融合中，尋找到詩歌寫作廣闊的出?？凇h語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語言之一，具有很大的延展性，為現(xiàn)代漢語詩人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無限的空間。然而，在詩歌寫作中，現(xiàn)代漢語詩歌和漢語之間往往呈現(xiàn)無形的屏障。重返母語，重返漢語本身，是對中國詩人的沉重考量。在時代的變遷、整合中，漢語身上落下了厚厚的時間灰塵和粗暴的人為刻痕，被扭曲被遮蔽被破壞，漢語負載了太多不該負載的層層疊加的元素，那種原初詩性、鮮活的光芒在日漸黯淡。重返母語，重返漢語本身，這不僅是智性的工作，更是心靈的任務。當我們回到漢語本身時，才能看到世界為我們打開廣闊的大門。
I
當代生活的豐富性，為詩歌寫作提供了無限的可能，也讓大量涌現(xiàn)的實驗性作品更加尖銳。在很多現(xiàn)代主義詩歌、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文本中，詩歌的豐富性常常湮沒了詩歌的內(nèi)核，用寬度代替了深度。在寫作中，詩歌的傳統(tǒng)性、根本性的問題是不容蔑視也難以回避的。我常?；氐健皩懯裁矗趺磳憽边@樣一個傳統(tǒng)的、本元的文學命題，對此把握得比較準確到位的時候，詩歌寫作就會豁然開朗，有如沖破烏云阻隔的陽光頓然照亮大海。當下，很多人不在意“寫什么”這個問題，我以為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和處理，本身就顯示了不同詩人境界上的云泥之別。在解構(gòu)時代的一地玻璃渣里，那里有詩歌的關鍵詞：抒情。想象。美。理想主義。——但長期以來它們被許多人棄之如敝履，當我重新?lián)焓捌疬@幾顆熠熠生輝的寶石，距離詩歌的本質(zhì)，就大大邁進了一步。
J
音樂家舒曼認為，美是客觀存在的，因而美不需要創(chuàng)造，只需要發(fā)現(xiàn)。在詩歌寫作中，我激賞舒曼的這種理念。寫詩的過程，就是對心靈和語言的自由的還原過程，當心靈和語言的自由最大限度地得以還原，好詩就自然呈現(xiàn)出來。很多詩人一直將語言視為詩歌的桎梏，在寫詩的過程中與語言搏斗，對語言強行肢解、切割、扭曲、焊接，并享受一種征服語言的快感。正是這種刻意，使我們常常遠離了詩歌的本真。（這使我懷疑很多詩人孜孜以求、津津樂道的語感）寫詩的過程，應該是和語言親切交談、款款散步的過程，進而讓詩歌像雪花一樣飄落，像清風一樣展開，像露珠一樣呈現(xiàn)，真實，自然，誠摯，樸素——是為好詩。
K
詩歌是肉身變輕之后生命長出的翅膀，是人生僻靜處自由開放的花朵。詩歌與生活的關系，有如一只金鳥與大地的關系：當詩歌這只金鳥從大地上展翅起飛、自由翱翔于藍天的那一刻，是生命最美的時刻，這意味著生命的自由、廣闊、高邁、美好，意味著對自身價值的無限超越。但這只金鳥在凌空飛翔的同時，必須克服氣流的阻力，最致命的是要克服自身的重量。她最終還要回到大地，要在大地上筑巢、覓食、休憩、繁衍，在大地上獲得生命的動力，還要小心翼翼躲避獵槍。當這只金鳥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之后，飛翔的欲望會驅(qū)使她一次次沖向生命的天空。
偷羊人的秘密（8首）
劉頻
《我高興》
我高興
我看見了天空里游泳的人
魚高興
彎角的羊高興
春天的小腿肚最高興
我把鑰匙奮力扔進廟宇
然后我高興
我把火熱的浪尖掰斷
《我低頭》
我低頭
我發(fā)現(xiàn)了
被火焰吃剩的天空
以老放映機的節(jié)奏落下來
很輕
像一張廢紙，有舊法律的氣味
我低頭
我望著沒有天空的塔影
默不作聲
《我罵人》
我罵人
貓很積極地，把春天的肚子搞大
火槍手把火槍漂白
南山也矮了下來
我再一次罵人
我聽見
毒藥在我的房間里霍霍作響
《我頭爛戴草帽》
我頭爛戴草帽
在亂世的大地上奔走
我要告訴南來北往的嫖客
也告訴海子
春天的藥
不等于春藥
所以我頭爛戴草帽
不是罵人就是干活
《我反對》
我反對
——母親不幫嬰兒洗澡
——外科醫(yī)生做好完手術(shù)后也不開心
——小甜心，不愿躺在洗干凈的被窩里
我一直反對這些
我不知道是在反對我自己
《我偷窺》
我偷窺
我瞄見的是，愛情很懶
1820年的宅女
蜷在相鄰單元的書房里
偷吃火龍果和鴉片
我在愛情的反偷窺里
洗出一張連體怪胎的照片
《我心疼》
我心疼
一只腐爛的乳房
還在滴著新鮮的乳汁
我也心疼那些偽裝的嬰兒嘴唇
正如我心疼一只羊，被剝光了皮
還在空地里埋下吃草的姿勢
《我知道》
我知道
這是神的追光，終于來了
但我沒有化好妝
我還在舞臺后面和嫩模們喝咖啡
我在觀眾炮聲隆隆般的鼓掌里出場
一個英雄在等我
但我把送給加西亞的信弄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