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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鷹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17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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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局部) 顧愷之/繪
關(guān)于“神韻”由何人首先引入詩論,學(xué)界有爭議。在諸多持論中,大概有兩個焦點:其一,錢鐘書主張“嚴羽倡導(dǎo)神韻”;其二,王小舒主張“薛蕙是詩界'神韻論’的首創(chuàng)者”。據(jù)本人考辨,在現(xiàn)在可見文獻中,可以確定的是明人耿定向以“神韻”論詩為先出。
在進入畫品詩評之前,“神韻”與“氣韻”是晉宋時代流行的人物鑒品詞匯?!端螘ね蹙春雮鳌份d,南朝宋順帝劉準于昇明二年(478年)下詔書,稱王敬弘(本名王裕之)“神韻沖簡,識宇標峻”。這是“神韻”一詞最早出現(xiàn)?!皻忭崱币辉~略為晚出,早見南朝梁釋慧皎撰《高僧傳》,稱竺潛、支遁等僧人“氣韻高華,風(fēng)道清?!薄D铣蝿⒘x慶《世說新語·任誕》說:“阮渾長成,風(fēng)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痹谀铣沸蛑?,宋早于梁,“氣韻”一詞,當是源自對“風(fēng)氣韻度”的略寫。
南朝齊梁畫家謝赫(生卒年不詳)在《古畫品錄》一書中,將“神韻”和“氣韻”兩詞混合使用于畫品,開啟兩詞進入畫評的歷史。謝赫論畫倡導(dǎo)“繪畫六法”,并以“氣韻生動”為“六法”之首。他評顧駿之畫作說:“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古畫品錄》)在《古畫品錄》中,“神韻”與“氣韻”各出現(xiàn)一次,考察文意,謝赫是以兩詞同義的。唐人張彥遠說:“顧愷之曰:'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為也?!寡缘弥V劣诠砩袢宋?,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后全。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保ā稓v代名畫記·論畫六法》)張彥遠顯然沿襲謝赫的用法,以“神韻”和“氣韻”同指。
錢鐘書說:“'神韻’與'氣韻’同指。談藝之拈'神韻’,實自赫始……嚴羽所倡神韻不啻自謝赫傳移而光大之?!保ā豆苠F編·一八九:全齊文卷二五》)錢鐘書稱“嚴羽倡神韻”,依據(jù)的是嚴羽的四則詩話:其一,詩之法有五: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jié)。其二,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其三,其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沉著痛快。其四,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滄浪詩話·詩辯》)正是在引述嚴羽這四則詩話之后,錢鐘書緊接著說:“必備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優(yōu)游痛快,各有神韻?!保ā墩勊囦洝ち耥崱罚?/p>
認真分析可見,錢鐘書的說法是將嚴羽的“入神”概念等同于“神韻”?!皟?yōu)游不迫”和“沉著痛快”是嚴羽的“氣象”觀念所概括的兩種相反的風(fēng)格。嚴羽論詩,以“氣象”為根本。他說:“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保ā稖胬嗽娫挕ぴ娫u》)錢鐘書忽略了嚴羽詩論的核心范疇“氣象”,將“入神”混同為“神韻”。郭紹虞說:“我常以為滄浪論詩只舉神字,漁洋論詩才講神韻?!保ā吨袊膶W(xué)批評史·南宋之文論》)無疑,郭紹虞之說是準確的。據(jù)《滄浪詩話》,嚴羽只講“氣象”,不講“神韻”。所謂“嚴羽倡神韻”,只能說是錢鐘書先生對嚴滄浪詩論的“神會”之言。
清人王士禎在其晚年著作《池北偶談》中撰“神韻”一則:
汾陽孔文谷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yīng)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篠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偲涿钤谏耥嵰印!吧耥崱倍郑柘蛘撛?,首為學(xué)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
王士禎在這則詩話中引述的孔天胤(文谷)論詩文字,出自后者1564年五月(農(nóng)歷)撰《園中賞花賦詩事宜》一文。王士禎的引文“詩以達性……總其妙在神韻矣”,除個別文字外,與孔天胤原文一致。
薛西原,名薛蕙,生卒年為1490年至1539年。孔薛兩人素有交往。孔天胤晚年記述說:“余往歲丙申,初謁考功于譙成大寧齊中??脊σ灰娪?,即莫余逆也。留飲闌夕,賦詩見志,后數(shù)往來,并喪爾我?!保ā丁囱υ娛斑z〉序》)查薛蕙撰《西原先生遺書》(明刻本),在該書下卷有“論詩”一目,含8則詩話,第6則詩話即為孔天胤所引文字,但無“總其妙在神韻”句。胡應(yīng)麟(1551年-1602年)撰《詩藪·外編卷二·六朝》錄有薛蕙同則詩話,也沒有此句?!段髟壬z書》的“詩話”第6則,開始如是說:“曰清,曰遠,乃詩之至美者也?!焙鷳?yīng)麟的引述與之相同,而孔天胤將其改寫為“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蕙以“清遠”論詩,并未將其聯(lián)系或歸屬于“神韻”,胡應(yīng)麟的引述可資佐證。“總其妙在神韻矣”句,是孔天胤對其所引述的薛蕙詩話的引申結(jié)論,這是不可附會于薛蕙的。
明人耿定向(1524-1596)在《與胡廬山書》第封9信中使用“神韻”論詩。《與胡廬山書》共計11封書信,均無時間落款。在第7封信中,言及“辛酉之秋與兄江滸一會”。在其自撰年譜《觀生記》中,耿定向說:“四十年辛酉,我生三十八歲。夏初,奉命巡按甘肅……秋仲遂行,遇胡正甫于漢江之滸?!睋?jù)此,耿定向撰第7封信在甘肅任上,在辛酉秋后。在第10封信中,言及“比來都下同志更離索,無甚好懷,歸志更切……家累已悉遣還,日按部,不復(fù)住邸舍”云云。在《觀生記》中,耿定向說:“四十壬戌,我生三十九歲……其年閏三月,改督南直隸學(xué)政……冬十月,奉嘉議公、秦淑人就養(yǎng)于南京督學(xué)公署?!睋?jù)此,可定第10封信寫于耿定向即將離任甘肅前夕,有歸鄉(xiāng)之念,時間應(yīng)在嘉靖壬戌夏。嘉靖辛酉,即公元1561年,撰第7封信;嘉靖壬戌,即公元1562年,撰第11封信。相應(yīng)推算,耿定向致信胡直“借詩商學(xué)”而言“神韻”,即撰第9封信,當晚于1561年秋,早于1562年夏。
據(jù)《西原先生遺書》,薛蕙的確曾以“神韻”論詩。他的“論詩”第8則詩話說:“論詩當以神韻為勝,而才學(xué)次之。陸不如謝,正在此耳?!陛嬩洿藙t詩話的明刻本《西原先生遺書》,刻于嘉靖癸亥,即1563年??虝送跬⒃跁白犊涛髟壬z書序》,序末署“嘉靖癸亥季冬望日”。季冬望日,即農(nóng)歷十二月十五日?!段髟壬z書》付梓問世,或許在次年,即1564年。此書比耿定向《與胡廬山書》以“神韻”論詩要晚出一年多。值得注意的是,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薛蕙撰《考功集》無“論詩”一目;現(xiàn)存可見文獻中,這部明刻本《西原先生遺書》是明代唯一輯錄薛蕙“論詩”詩話的文獻,而且是由門人王廷在薛氏去世24年后輯錄??滋熵泛秃鷳?yīng)麟兩人各自的引述,都沒有對含有“神韻”一詞的第8則詩話原出于薛蕙給予旁證。因此,“論詩”第8則是否確為薛蕙撰述,是可存疑的。
耿定向的《與胡廬山書》第9封信說:“近日講學(xué)者,只是模索要眇處,譬之作頭巾詩者耳。至如滯形氣、幫格式者,又似作詩者只在聲調(diào)語句上求工,未解神韻也。深于詩者,風(fēng)云月露孰非道體哉!然此等處不容思議,見解不容言說,須人靈識。故曰:'厥彰厥微,匪靈勿瑩?!稚钣谠娬撸实苡纸柙娚虒W(xué)如此云云,幸兄教之。”(《耿定向集》)在這段話中,耿定向雖稱“借詩商學(xué)”,卻對“神韻”的義理作了三個層面的闡釋:其一,相對于聲調(diào)語句等外在層面,神韻是詩的內(nèi)核;其二,神韻的內(nèi)涵是詩借自然萬象表現(xiàn)本真之道(“風(fēng)云月露孰非道體”);其三,指明“神韻”的特性是不容思議、言說,“須人靈識”。應(yīng)當說,耿定向?qū)Α吧耥崱钡年U說是神韻理論的建基性定義。這是現(xiàn)存文獻前所未見的。與之相比,《西原先生遺書》所輯錄“論詩當以神韻為勝,而才學(xué)次之”,明顯只是嚴羽論詩所言“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滄浪詩話·詩辯》)的轉(zhuǎn)述。
學(xué)者蔣寅在《王漁洋“神韻”概念溯源》一文中稱,“至遲在元代我已發(fā)現(xiàn)用'神韻’論詩文的例子”,并舉倪瓚之說為例。(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倪瓚說:“今人工詩文字畫,非不能粉澤妍媚。山雞野鶩亦爾斕斑,若其神韻則與孔翠殊絕?!保ā肚彘s閣遺稿·跋趙松雪詩稿》)然而,倪瓚此說,是以山雞野鶩與孔雀翠鳥對比而言,雖然前句籠統(tǒng)提到“詩文字畫”,其立意仍然在于字畫。自唐宋以降,以神韻、氣韻論字畫,是一傳統(tǒng),倪瓚此說仍在字畫論傳統(tǒng)中。因此,稱倪瓚此說為“用'神韻’論詩文的例子”是不恰當?shù)摹?/p>
其實,以“氣韻”“神韻”論文,有兩個遠遠早于元代的例子。其一,南朝梁代史學(xué)家蕭子顯(487-537)撰《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說:“文章者,蓋情性之風(fēng)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逼涠?,宋人呂午(1179-1255)在撰《程珌行狀》一文中即說:“(程珌)于書無所不讀,發(fā)而為文,自成機杼,神韻絕出?!保ǔ堂粽缎掳参墨I志》卷九十四下)呂午《程珌行狀》寫于1243年(淳祐三年),倪瓚《跋趙松雪詩稿》寫于1342年(至正二年)。就可見文獻而言,以神韻論詩文,倪瓚比呂午晚99年。
據(jù)本人考辨,在現(xiàn)存可見文獻中,呂午之說是最早明確以“神韻”論文的例子;但以“神韻”論詩,則以耿定向所論為先出。因此,學(xué)者王小舒稱“如此看來,薛蕙是詩界'神韻論’的首創(chuàng)者,這個功績是不容抹殺的”(《神韻詩學(xué)·神韻論的歷史流程》),是值得商榷的。耿定向是王陽明心學(xué)后人,并非詩壇名流。他“借詩商學(xué)”,以“神韻”為喻,自然是當時“神韻”用于論詩文已成風(fēng)氣,而非由他創(chuàng)始。此說可確立否?請方家刊正!
(作者:肖鷹,系清華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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