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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 2020年10月12日 13版)
編者按
作者:魏永貴
詩歌酬唱,是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之一??鬃涌粗匚乃嚨纳鐣饔谩芭d觀群怨”,其中“群”即指詩可以幫助人溝通感情、互相切磋,提高寫詩做人的雙重修養(yǎng)。唱和詩的源頭可追溯到《詩經(jīng)》,最早的唱和詩誕生在漢代,唐代則是唱和詩發(fā)展的高峰。徐昌盛的文章考察了魏晉時期唱和詩的興盛,指出曹魏和西晉時期,環(huán)境和平,人才會聚,產(chǎn)生了多次風(fēng)雅嘯聚的盛況,有利于深化魏晉詩人群像和總集誕生的體認。趙樂的文章梳理了唐代“詩豪”劉禹錫晚年的唱和詩,劉禹錫晚年達到唱和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且絕大多數(shù)是與白居易的交流,通過鉤稽排比“劉白”的唱和詩,有助于更深入解讀劉禹錫人生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改變。陳才智的文章展示了白居易《琵琶行》一詩在后世引發(fā)的連鎖效應(yīng):北宋修筑琵琶亭、后人遙和《琵琶行》,揭示了文學(xué)、勝景、故事等元素的交融性,有利于唱和文學(xué)研究的深入。三篇文章對唱和詩這種文學(xué)現(xiàn)象演進脈絡(luò)的歷時性、多角度追索,豐富和深化了我們對中國古典詩歌在“詩可以群”維度上的認知,也為我們解讀詩歌提供了多樣化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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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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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和詩早在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文選》收錄的西漢武帝時期李陵和蘇武的唱和詩,已被普遍認為是后人的假托之作。目前可靠的早期唱和詩,有東漢后期秦嘉與徐淑的夫婦贈答和蔡邕的《答對元式詩》《答卜元嗣詩》等。魏晉時期的唱和詩蔚然興起,來自鄴下盛行的“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等文學(xué)活動的促進。西晉天下一統(tǒng),《文心雕龍·才略》說“晉世文苑,足儷鄴都”,詩歌唱和再度興盛,園林臺閣成為詩歌唱和的重要場所。魏晉唱和詩具有豐富多彩的表現(xiàn)形式,遵循了同題和同體的創(chuàng)作方式。魏晉唱和詩的興盛,還促進了總集的產(chǎn)生與復(fù)興。
魏晉詩歌唱和的風(fēng)氣,得益于和平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和各方人才的集聚。鄴下時期,北方一統(tǒng),人才薈萃,鑄造了魏晉唱和詩的第一個高峰。建安九年(204),曹操占據(jù)了鄴城,十三年(208),曹操攻破南方學(xué)術(shù)中心荊州,將王粲等文人學(xué)者會集到鄴城。曹植《與楊德祖書》說:“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fā)跡于大魏,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包荊山之玉,吾王于是設(shè)天網(wǎng)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鄴城是曹操的基地,天下人才薈萃于茲,使鄴城成為當時的文化學(xué)術(shù)中心。及至西晉太康時期,天下一統(tǒng),人文鼎盛,又迎來了魏晉唱和詩的第二個高峰。西晉的文學(xué)活動發(fā)達,有華林園集會、金谷園集會、尚書省詩歌唱和等。晉武帝華林園集會可考的有三次。一是泰始四年(268)二月的華林園宴集賦詩。史載“泰始四年二月,上幸芳林園與群臣宴,賦詩觀志”(干寶《晉紀》),又說“散騎常侍應(yīng)貞詩最美”(孫盛《晉陽秋》)。二是太康二年(281)三月上巳祓禊作詩。程咸所作詩的“序”稱“平吳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作壇宣宮,張朱幕,有詔乃延群臣云云”,詩云“皇帝升龍舟,侍幄十二人”,則參加詩會者有十二人。三是太康六年(285)三月上巳華林園詩會?,F(xiàn)存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四章。石崇的金谷園集會也有多次,但以元康六年(296)石崇“假節(jié)、監(jiān)徐州諸軍事,鎮(zhèn)下邳”最為著名。當時“送者傾都,帳飲于此”,石崇《金谷詩序》說“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guān)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可見參與者眾多,又說“遂各賦詩,以敘中懷”,則知主要是詩歌唱和。東晉著名的蘭亭集會,正是有意識地模擬金谷集會?!妒勒f新語·品藻》載:“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西晉尚書臺詩歌唱和也是突出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尚留有尚書郎摯虞、尚書郎傅咸與尚書褚武良、尚書郎李叔龍、尚書郎伏武仲等人的五首贈答詩,屬于臺閣詩歌唱和的先聲。
魏晉唱和詩具有豐富多彩的表現(xiàn)形式。四言是《詩經(jīng)》的主要體式,四言詩屬于魏晉詩歌的正體,因此西晉摯虞《文章流別論》說“雅音之韻,四言為正”,《文心雕龍·明詩》亦說“四言正體”“五言流調(diào)”。但在唱和詩的創(chuàng)作中,魏晉詩人對詩歌體式的選擇比較自由。建安時期的王粲《贈蔡子篤詩》《贈士孫文始》《贈文叔良》等為四言詩,而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贈徐干》《贈從弟》等為五言詩,則建安詩人的唱和兼用四言和五言。西晉的傅玄、傅咸父子是儒學(xué)世家,參與制禮作樂,傅玄《答程曉詩》有兩首,其中四言和五言各一首,而傅咸的《贈郭泰機詩》和《贈何劭王濟詩》都是用五言寫就,則魏晉詩人在贈答詩上對四言和五言的使用并無軒輊。在贈答的形式中,一般是一詩一贈,也有一詩兩贈,如曹植《又贈丁議王粲》、傅咸《贈崔伏二郎》等;一般是一贈一答,也有一贈兩答,如盧諶《贈劉琨》,劉琨有《答盧諶》和《重贈盧諶》兩首。贈答詩一般是自己創(chuàng)作,但也有代作的情況,如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屬于為上司代作,陸機、陸云都有《為顧彥先贈婦》,顧榮本是文學(xué)家,毋庸倩筆,陸機、陸云的代作屬于游戲之作。
魏晉唱和詩遵循同題和同體的創(chuàng)作方式。《魏文帝集》說曹丕“為太子時,北園及東閣講堂,并賦詩,命王粲、劉楨、阮瑀、應(yīng)玚等同作”,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說“賦詩連篇章,極夜不知歸。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曹丕是鄴下文學(xué)的實際領(lǐng)袖,促成并引領(lǐng)了詩歌唱和的風(fēng)氣。鄴下時期的文學(xué)活動,往往圍繞同一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如飲宴活動的《公宴詩》現(xiàn)存有曹植、王粲、劉楨等作品,游戲活動的《斗雞詩》現(xiàn)存有曹植、劉楨、應(yīng)玚等作品,都屬于詩人們的同題創(chuàng)作。在同一題材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般要遵守同一體式的要求,如前述《公宴詩》和《斗雞詩》都使用了五言體式。同樣,在詩歌唱和中,一般要遵守同體的要求,如《文選》“贈答”類的張華《答何劭》和何劭《贈張華》都使用五言體式,又如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為四言體式,陸機《答賈謐》說“魯公贈詩一篇,作此詩答之云爾”,也采取四言體式。當然這不是絕對的,如盧諶贈劉琨以四言詩,劉琨答以四言詩,又重答以五言詩。
魏晉唱和詩促進了總集的產(chǎn)生和復(fù)興。鄴下時期的詩歌唱和,促進了總集的產(chǎn)生。曹丕寫信給吳質(zhì)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又說“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曹丕由于懷念鄴下的文學(xué)活動,將舊日游園、公宴、斗雞等詩歌匯聚起來,便成了最早的單一文體總集了。根據(jù)謝靈運的《擬魏太子鄴中集》推測,當時的總集或名為《鄴中集》。鄴下詩歌的匯集,是由文學(xué)活動促成的,不同于西漢劉歆《七略》“詩賦略”的圖書編纂活動,因此可以說《鄴中集》是文學(xué)總集的肇端。隨著鄴下文學(xué)活動的沉寂,總集的發(fā)展也一度陷于停滯。西晉初年文學(xué)集會的繁榮促進了總集的復(fù)興。元康六年,石崇舉辦了金谷園詩會,并編成《金谷集》(劉宋裴松之注《三國志》時說“[蘇]紹有詩在《金谷集》”),《序》中說“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則《金谷集》的編纂不僅有名傳后世的動機,而且在曹丕《鄴中集》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了體例,同時也啟迪了王羲之《蘭亭集》的編纂。魏晉之際,還出現(xiàn)了另一種形態(tài)的總集,如傅玄《七林》、摯虞《文章流別集》、李充《翰林論》,它們屬于史學(xué)家的“采擿孔翠”,不同于文學(xué)家的文雅創(chuàng)造。
魏晉時期的文學(xué)活動紛繁多樣,呈現(xiàn)出魏晉文學(xué)的繁榮局面,而詩歌唱和是文學(xué)活動的基本形式,不妨說魏晉詩歌唱和是文學(xué)自覺過程中最鮮明、最生動的體現(xiàn)。
(作者:徐昌盛,系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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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樂
劉禹錫是中晚唐時代的重要作家,政治上的永貞革新和詩歌界的詩豪美名共同鑄就了劉禹錫的雄直形象。研究者多關(guān)注他的詠史詩、現(xiàn)實詩、樂府詩等,而其唱和詩也是構(gòu)成他文學(xué)圖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尤其是寶歷二年(826)到他去世的會昌二年(842),即55歲到71歲的晚年,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近70%都是唱和詩。劉禹錫晚年以詩酬唱的朋友圈包括白居易、元稹、柳宗元、牛僧孺、李德裕、令狐楚、竇常等文壇、政壇翹楚。其中,62%的唱和作品是與同齡人白居易的酬和。故下文以劉白唱和為線索來梳理。
寶歷二年55歲的劉禹錫和白居易初次相見,在這之后唱和詩交流日漸頻繁。雖然早在元和五年劉白已經(jīng)開始唱和,但數(shù)量非常少,平均一年不到一組。寶歷二年冬,劉禹錫結(jié)束了二十多年的貶謫生涯,與白居易在揚子津首次相遇。白居易對劉禹錫前半生的貶謫充滿不平和同情,“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醉贈劉二十八使君》)。劉禹錫共鳴誕生了名篇《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前半感嘆“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的悲愴,后半引吭“沉州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高歌。黃鐘大呂的豪邁使白居易三年后記憶猶新贊不絕口,“‘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yīng)當有靈物護之”(《劉白唱和集解》),并據(jù)此類作品總結(jié)出劉禹錫詩歌的風(fēng)格:“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薄霸姾馈币辉u遂成為后世評劉禹錫詩風(fēng)的定論。如宋人邵博已指出“詩豪,白樂天目夢得云”(《邵氏聞見后錄》卷一九)。當白居易回顧與劉禹錫的唱和歷程,“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劉白唱和集解》),確認了劉禹錫在創(chuàng)作和友情上對自己的重要意義,這就是流傳后世的“劉白”并稱。對此,正史和詩評家言之鑿鑿,早有定論:“(元?。┳?,(白居易)又與劉禹錫齊名,號‘劉白’”(《新唐書·白居易傳》);“大歷后詩,夢得高于文房,與白傅唱和,故稱‘劉白’”(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一五);“人與樂天并稱,緣劉、白有《唱和集》耳”(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梢?,唱和詩對于劉白這對詩友的意義是何等重要。
從寶歷二年(826)到大和五年(831),劉白足未出兩京,在宴飲歡聚、餞送酬贈的唱和中,劉禹錫以詩豪為底色的心態(tài)和詩風(fēng)開始逐漸接受白居易的影響,有意識地收斂鋒芒,趨向閑適。當白居易以自創(chuàng)的“中隱思想”為指導(dǎo),分司洛陽閑官:“昔時蹙促為遷客,今日從容自去官……塵纓世網(wǎng)重重縛,回顧方知出得難?!保ā堕L樂亭留別》)劉禹錫受到觸動,也有心步其后塵:“九霄路上辭朝客,四皓叢中作少年……洛陽舊有衡茆在,亦擬抽身伴地仙?!保ā缎滩堪资汤芍x病長告改賓客分司以詩贈別》)兩京的唱和詩作以閑適的生活、調(diào)笑快樂的基調(diào)開始侵蝕劉禹錫的豪壯之氣。
大和五年,白居易前半生的摯友元稹去世,劉禹錫也受到炙手可熱的牛黨排擠而出朝,外牧蘇、汝、同三州。雙方同時受到的打擊促成了劉白晚年互為“排他式知己”的契機——“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卻蘇州更是誰?”(《寄劉蘇州》)由于政治上的失望和苦悶,曾經(jīng)堅強豪邁的劉禹錫在60歲的晚年逐漸更加堅定地接受白居易閑適隱居的思想:“終期拋印綬,共占少微星?!保ā顿洏诽臁罚澳笛├飼簳r別,終擬云間相逐飛?!保ā蹲泶饦诽臁罚盁煵ǘ赐ヂ罚⒈吮庵廴??!?/span>(《到郡未浹日登西樓見樂天題詩因即事以寄》)劉禹錫倔強豪邁的詩風(fēng)雖然并未完全消解,但只偶有發(fā)聲?!稑诽旒闹睾屯磉_冬青一篇,因成再答》運用了詩豪式的語調(diào)高歌出不向命運屈服的奮進之音:“東隅有失誰能免?北叟之言豈便誣?振臂猶堪呼一擲,爭知掌下不成盧?”當時李黨暫處下風(fēng),劉禹錫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典故激勵李黨振奮精神,振臂一呼,以待運轉(zhuǎn)。清人何焯贊嘆劉禹錫至老不衰的頑強勁頭:“夢得生平可謂知進不知退矣。”
大和五年底(831)到大和九年(835)的四年間,劉禹錫輾轉(zhuǎn)蘇、汝、同三州,與閑居洛陽的白居易較少宴飲游賞,所以唱和詩風(fēng)在閑適情調(diào)中融入了友情的溫度。劉禹錫《秋夕不寐寄樂天》:“何人諳此景?遠問白先生?!卑拙右住冻陦舻们锵Σ幻乱娂摹罚骸昂窝郧Ю锔??秋思一時生?!?/span>人雖遠隔南北,情卻不分西東,這份友情在互訴衷腸般的輕言慢語中透露出重于千鈞的深沉,且只限于雙方。又如白居易《立秋夕有懷夢得》:“夜茶一兩杓,秋吟三數(shù)聲。所思渺千里,云外長洲城?!?/span>劉禹錫《酬樂天七月一日夜即事見寄》:“外物豈不足,中懷向誰傾?秋來念歸去,同聽嵩陽笙?!泵}脈友情溫暖著兩個知交的心靈,這種溫暖甚至已經(jīng)演變?yōu)榛ハ嘁揽康囊环N慣性力量:“獨吟誰應(yīng)和?須寄洛陽城”(劉禹錫《冬日晨興寄樂天》);“詩成遣誰和?還是寄蘇州”(白居易《初冬早起寄夢得》)。人生的晚年,政治的困境,重重的壓力下,劉白最有溫度的友情,在唱和詩中彌漫著馨香。
也正是這種慣性,與劉禹錫倔強和剛強的性格發(fā)生了最后的交鋒,帶來劉禹錫最終出處矛盾的抉擇:“背時猶自居三品,得老終須卜一丘?!保▌⒂礤a《酬樂天見寄》)“還思謝病吟歸去,同醉城東桃李花?!?/span>(劉禹錫《郡齋書懷寄河南白尹兼簡分司崔賓客》)這一受白居易影響而產(chǎn)生的退隱優(yōu)游卒歲的念頭與秉性中“愿托扶搖翔碧虛”的矛盾,在大和九年的政局動蕩——甘露之變后順其自然而化解,劉禹錫出處的搖擺、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最終塵埃落定,而與白居易合流——分司洛陽,閑散至終。
甘露政變后,從開成元年(836)到會昌二年(842)去世,劉禹錫在洛陽和白居易、裴度、令狐楚、李德裕頻繁唱和,集中呈現(xiàn)了詩酒賞玩、嘆老調(diào)笑的晚年生活。在洛陽,劉禹錫與白居易、裴度等核心詩友們過著悠閑的半隱居式生活,因此多有詩酒宴集和酬和賞玩之作。比如開成元年劉禹錫一回洛陽,就迫不及待要和老友們詩酒歡聚,正巧裴度的別業(yè)綠野堂剛建成,三人縱享會聚之樂。《自左馮歸洛下酬樂天兼呈裴令公》:“新恩通籍在龍樓,分務(wù)神都近舊丘。自有園公紫芝侶,仍追少傅赤松游。華林霜葉紅霞晚,伊水晴光碧玉秋。更接?xùn)|山文酒會,始知江左未風(fēng)流?!?/span>劉詩將裴度比作謝安,又盛贊他們的宴會比謝安的江左風(fēng)流有過之而無不及。白居易《喜夢得自馮翊歸洛兼呈令公》:“上客新從左輔回,高陽興助洛陽才。已將四海聲名去,又占三春風(fēng)景來。甲子等頭憐共老,文章敵手莫相猜。鄒枚未用爭詩酒,且飲梁王賀喜杯?!?/span>白居易對“甲子等頭”的老友歸來表達了熱烈歡迎,終于可以朝朝暮暮相伴,對于劉白來說意義重大,“文章敵手莫相猜”即以詩相互唱和交流甚至比拼的知己非對方莫屬。開成二年,劉、白、裴等又于三月三日修禊洛濱,“群賢勝會稽”,賦詩游樂,“墨客競分題”,盛況堪比蘭亭。
走向人生終點的六年,劉禹錫最終完成了晚年思想和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如白居易《題酒甕呈夢得》:“若無清酒兩三甕,爭向白須千萬莖……更擬共君何處去?且來同作醉先生?!?/span>劉禹錫《酬樂天偶題酒甕見寄》:“門外紅塵人自走,甕頭清酒我初開……何幸相招同醉處,洛陽城里好池臺?!?/span>淺近直白的語言,嘆老游宴的主題,閑適無奈的心態(tài),不僅共同筑牢了“劉白”的并稱,劉禹錫的形象也在晚年悄然徹底改容。又如白居易《晚夏閑居絕無賓客欲尋夢得先寄此詩》:“無人解相訪,有酒共誰傾?老更諳時事,閑多見物情。只應(yīng)劉與白,二叟自相迎?!?/span>劉禹錫《酬樂天晚夏閑居欲相訪先以詩見貽》:“酒醅晴易熟,藥圃夏頻薅。老是班行舊,閑為鄉(xiāng)里豪。經(jīng)過更何處?風(fēng)景屬吾曹。”劉禹錫對白居易的回應(yīng),題旨重復(fù)、辭藻雷同、思想相近,可見劉禹錫與白居易的全面合流。
在最后一個時期,劉禹錫和白居易視對方為排他式知己,“唯君比萱草,相見可忘憂”(《贈樂天》)。白居易也惺惺相惜:“借問萱逢杜,何如白見劉?”(《酬夢得比萱草見贈》)萱草和杜康的消憂解悶,終不及同年同白頭的歲月沉淀。在隱逸式的閑居狀態(tài)下,劉禹錫既消解了豪壯的心性,又通過反復(fù)吟寫將晚年的詩風(fēng)改轍為“閑適”,而這正是白居易詩風(fēng)影響的體現(xiàn)。
總之,劉禹錫晚年主要創(chuàng)作唱和詩,以嘆老調(diào)笑、閑適游賞的日常生活為內(nèi)容,不再如以往關(guān)注時政刻意諷刺?!霸姾馈毙蜗蟮南饧仁侵型硖茣r政大潮的客觀裹挾,也是他出處思想的主觀選擇。而劉禹錫晚年從出處選擇到精神思想、從詩歌形式到詩歌風(fēng)格的選擇和轉(zhuǎn)變都與他最主要的詩友白居易有密切關(guān)系。正是與白居易的唱和詩,潤物細無聲地影響了劉禹錫人生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改變,這個改變既屬于劉禹錫個人,也預(yù)示了晚唐時代的到來。
(作者:趙樂,系內(nèi)蒙古元代文學(xué)研究基地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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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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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琵琶萬古情。琵琶亭因《琵琶行》而建,詩歌乃因詩跡而傳。亭難自勝,因詩而顯;詩不自美,借亭而彰。建亭時間最遲在北宋——仁宗朝宰相夏竦《題江州琵琶亭》云:“流光過眼如車轂,薄宦拘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yīng)大笑,何須掩淚濕青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兩宋名賢小集》卷二十二)訕笑司馬涕泣多情,以宦途羈束而欲借聲色自快。承此基調(diào)而繼和者,亦多諷樂天未能忘情仕宦,如梅摯、戴復(fù)古、岳珂、蕭立之等。然也有對樂天報以同情之理解者,或超然物外而寄托今昔之慨者。隨著題詩倍增,琵琶亭漸成人文勝景,以致有《琵琶亭詩》《潯陽琵琶亭紀詠》之輯,惜皆先后散佚,有目無書。琵琶亭詩今存者,據(jù)拙編《白居易資料新編》尚有600多首。
其中琵琶亭唱和之作,一類是后人與樂天遙和,如李蘭《題琵琶亭即用香山原韻》、桑調(diào)元《琵琶亭疊白韻》、沈金鰲《續(xù)琵琶行仍迭香山韻》、秦萬資《琵琶亭歌詠》(次白司馬韻)等,另一類數(shù)量更加繁密,是后人彼此唱和,代表是九江關(guān)督唐英所倡琵琶亭雅集。其《春游琵琶新亭唱和序》云:“琵琶亭,唐白香山遺跡也。在九江榷署之左,相距不里許。歷久傾圮,間有古今題詠碑碣,半淪沒于寒煙蔓草中,孤亭攲仄,旦晚莫支。予司榷江州,數(shù)至其地,不忍古跡荒落,因捐俸,新其亭,更創(chuàng)小樓三楹以供登眺。以冬春雨雪,未遽竣工。癸亥二月九日,始得明霽,而樓宇適成,爰偕同事諸君子,泛舟一游,憑欄遠矚,興會勃然,率成俚語二章,諸君屬和?!保ā短杖诵恼Z》卷三,見《唐英集》,遼沈書社1991年版)時在乾隆八年(1743),其詩第二章曰:“欲開塵眼每登樓,此日登臨興更幽。遠水浮來舟似屐,孤亭閑立客如鷗。偶捐匕箸留風(fēng)雅,喜附人文作勝游。卻笑當年白太傅,琵琶聲里泣深秋?!睍r當春月,自迥別于昔年江州秋楓之境界,情緒已超然于前代琵琶亭詩的悲歡,風(fēng)格輕松明朗,與夏宰相異曲同調(diào)。
唐英(1682—1756),恰與樂天同壽,沈陽人,隸漢軍正白旗,素仰樂天,寓私淑于瓣香,稱其“文章風(fēng)雅即吾師”(《陶人心語續(xù)》卷九《琵琶亭樂天祠小跋》,見《唐英集》,遼沈書社1991年版),乾隆四年(1739)即有《和友人琵琶亭宴集詩》十首,中云“一曲琵琶引勝游”;后來不僅捐俸重葺琵琶亭,更創(chuàng)小樓三楹,以供登眺,而且撰有100多首琵琶亭詩,還在亭壁懸詩板以征題詠,始自乾隆八年(1743),迄于乾隆十六年(1751),八閱寒暑,后輯為《輯刻琵琶亭詩》,可謂風(fēng)雅長留,其《輯刻琵琶亭詩小引》謂:“是役也,濃中淡,熱中涼,風(fēng)雅種子,于是乎在……后此佳篇,陸續(xù)附入,將見唱余和汝,扢雅揚風(fēng),諸君子馳騁于青衫司馬之隊……于以鼓吹休明,輝映今古,是詩與亭,且不脛而走天下。”登琵琶新亭者,徘徊眺望,見江山如畫,聞楓荻水聲,朝飛暮卷,景物如舊,樂天之名篇,唱和之新構(gòu),后先輝映,共垂不朽。風(fēng)雅關(guān)督唐英,樂樂天之所樂,而無須憂樂天之所憂,由此亦以文采風(fēng)流聞名于世。
《輯刻琵琶亭詩》所輯近300篇,其壓卷之作是維揚方夢騏(1700—?)《游琵琶亭唱和》,詩云:“琵琶亭子夕陽邊,紅粉青衫已窅然。江上月明秋最好,于今司馬正芳年?!保ā遁嬁膛猛ぴ姟?,清乾隆十一年古柏堂刊本)酬和者依次為陳鐘、方怡、方根茂、汪純、傅鳴玉、唐英、沙上鶴、方原博、汪文運、吳宗訥、施雨田、顧錫鬯、程林、唐毓薊、錢純、徐謙、劉正武、胡師濤等。以下則多為與唐英唱和者,詩體以五七言律絕為主,也有排律、七古等,還有詞作。和韻形式既有常見的依韻、次韻、用韻和答之作,也有追和、再和、疊和等,如唐英《疊和重游琵琶亭四首原韻》《己巳立秋前三日琵琶亭望秋疊韻四首》,還有回紋體唱和,如唐英《中元燕集琵琶亭舊作二首近有友人以二韻合作回紋體互合者因更作此答之(回紋體)》。
唱和詩人中最年長者為蕭震(?—1674),最年輕者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舉人林煐,前后相差近百年,其余有蔡光斗、蔡存希、蔡繼祖、曹元俊、陳奉茲、程世瑛、程德洋、馮秉仁、黃超然、高顯宗、殷惟德、史肇鵬、鄒紹朱、馬梅卿、江邦鑒、江之璇、葉鶴生、吳紹英、吳一璸、李莊然、金秀文、余祖瀾、宋學(xué)海、謝溶生、徐之禮、徐洪圖、元克中、沈松伍、沈金鰲、張文斗、孫繼美、秦義均、游方震、伊爾謹、易祖拭、湯廣、駱標、蔣[~符號~]、唐釗、李笨、脫齋、鈕鎮(zhèn)、鈕讓、萬璜、王杰、王臺、王寉、汪沂、汪圖、汪夏、汪鎮(zhèn)、張達、竹巖等。唐英次子唐寅保(1723—1772),亦在此列,其《次原韻》所次即乾隆八年(1743)唐英《春游琵琶新亭唱和》原韻,其二云:“琵琶亭畔起高樓,碧樹紅欄入望幽。冠蓋漫言皆俗客,江湖難必盡閑鷗。隨行勝日趨庭樂,歸詠春風(fēng)繼點游。雪霽雨晴豐稔兆,佇看綠野麥將秋。”典雅流暢,絲毫不遜其父原唱。另《德化縣志》收錄寅?!杜猛ぁ菲呗啥?,寫“踏青節(jié)訪香山老”之所見,抒“塵海心忘半日機”之寓懷,韻腳全同,亦自唱自和也。今尚存其乾隆七年(1742)《楷書琵琶行》冊(紙本,遼寧省博物館藏),可謂風(fēng)雅關(guān)督之衣缽傳人。
翰林編修蔣士銓(1725—1785)有《丁卯秋日過琵琶亭瞻香山先生遺像登忘機閣和唐使君原韻》:“停舟拾級豁雙眸,身入云霄江上樓。柳老花殘商婦照,天青月白樂天秋。琵琶音續(xù)鳴風(fēng)籟,亭閣基新映水流。三徑人來瞻大雅,吟今問古不知愁?!蹦┚渑c唐使君《春游琵琶新亭唱和》的樂觀情緒一脈相承。蔣士銓撰有《四弦秋》,一名《青衫淚》,寫白居易與琵琶女同病相憐,天涯同慨,曲詞凝練,清麗灑脫,較元代馬致遠《青衫淚》雜劇、明代顧大典《青衫記》傳奇,可謂天淵之別,故一時洛陽紙貴,尤其是最后一折“送客”,是昆劇舞臺上長盛不衰的保留曲目。其《唐蝸寄榷使招飲珠山官署出家伶演其自譜雜劇賦謝》八首其一云:“公是香山老居士,我原竹屋舊詞人。憐才一見稱知己,識面初來喜率真。別署合題書畫舫,長吟何礙宰官身?性情詩可千回讀,滿飲深杯不厭巡?!保ā吨已盘眉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可見撰有《古柏堂傳奇》的蝸寄老人唐英與忠雅堂主人之惺惺相惜。
緣事成詩,因詩有亭;琵琶一樣聽來慣,聽到潯陽便有情。蔚為大觀的琵琶亭唱和,概而言之,主要圍繞著敘寫故事與遺跡詠懷兩大主題,卻逗惹出不同身世境遇詩人的千姿百態(tài)的情感取向,成為琵琶亭主題詩歌中一道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使得《琵琶行》原作所抒發(fā)的天涯淪落之感,綻放出多種接受樣態(tài);而琵琶亭因為詩歌、故事、勝景等諸多元素的融入,也早已從詩歌勝跡衍為文學(xué)意象,并通過琵琶亭唱和文本的不斷疊加,從物質(zhì)空間(第一空間)和歷史空間(第二空間),升格為真實與想象交織的“第三空間”,一個真正永垂不朽的空間。
(作者:陳才智,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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