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冉冉
2019年03月12日 解放日報 思想周刊/文史
對不少讀者來說,喜歡林黛玉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的超凡脫俗。在《紅樓夢》中,她似乎比賈寶玉還要蔑視功名富貴,不僅“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而且有“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之句,表現(xiàn)出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
但也有看法認(rèn)為,黛玉的“孤傲”是孤芳自賞,是到處樹敵,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小性兒”,是因尖酸刻薄而被人群孤立的落落寡合。那么,《紅樓夢》對黛玉的“孤傲”究竟是怎樣一種褒貶態(tài)度呢?這恐怕要談到《莊子》對《紅樓夢》的影響。
《莊子》與《紅樓夢》
《莊子》在《紅樓夢》中多處出現(xiàn)。
如第二十一回寫寶玉讀《莊子》:“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p>
寶玉的很多想法也受到《莊子》的直接影響。第二十二回有言:寶玉見說,方才與湘云私談,他也聽見了。細(xì)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扒烧邉诙钦邞n,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出自《莊子》雜篇之《列御寇》;“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出自《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與外篇《山木》。
第一百一十三回中,當(dāng)妙玉遭劫之時,“寶玉聽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嘆……又想到:當(dāng)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豈知風(fēng)波頓起,比林妹妹死得更奇!”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即想到《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fēng)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來”。
此外,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對寶玉說:“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shè)如墜落其中,便深負(fù)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彼^“木居士”和“灰侍者”云云,與第四回中稱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一樣,皆出自《莊子》中的“形如槁木”和“心如死灰”。
第七十八回中,寶玉杜撰《芙蓉誄》,不僅明確宣稱要“遠(yuǎn)師”《莊子》中的《秋水》篇,而且在誄文中運用了《莊子》其他篇目中的不少語詞與典故。
以上只是從字面和語句上來看,其實《莊子》的思想智慧還融化在《紅樓夢》之中。理解這些思想智慧,就能看清楚《紅樓夢》對黛玉的“孤傲”究竟是褒是貶了。
“無我”與“有我”
《莊子》中多處標(biāo)舉超凡脫俗的獨立人格。這樣的人格超越于“塵垢之外”,游于無始無終、無窮無盡的大道之中,遺世獨立、逍遙自在,完全擺脫了主觀偏見與外物羈絆,更不會與世俗現(xiàn)實同流合污。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矣。”
但需要注意的是,莊子提倡獨立而不是孤立,強調(diào)的超越也不是要與世俗對立。他真正標(biāo)舉的是這樣一種人格:保持獨立又能夠尊重萬物,即“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超凡脫俗又能與世俗和諧相處,即“游于世而不僻”“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莊子》中有兩種看似矛盾的思想傾向:有時主張“無我”,如《逍遙游》中的“至人無己”、《齊物論》中的“吾喪我”、《在宥》中的“大同而無己”、《秋水》中的“大人無己”;有時又主張“有我”,如《大宗師》中“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jì)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外物》中“順人而不失己”、《盜跖》中“不以事害己也”等在否定喪失和損害自我的人格。
實際上,《莊子》是在兩個不同層面分別主張“無我”與“有我”,二者并不矛盾?!盁o我”之“我”是一己之私、一己之好惡偏見,是小我、私我與假我;“有我”之“我”則是順應(yīng)自然、與大道合一、“物物而不物于物”的主體,是大我、公我與真我。
進一步來看,“無我”是做減法,通過消除一己之私、一己之好惡偏見來突破小我“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這種價值立場的片面狹隘,從而能夠順應(yīng)自然、與大道合一;“有我”則是做加法,使價值立場能夠無限拓展,成為“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的價值立場,進而使個體具備了最大、最全的主體性。
用一種形象的說法來講,“以道觀之”的價值立場雖然還要落實到具體的個人,但那個人已不是在用自己的眼睛來看,而是用整個宇宙的眼睛來看;不是在用自己的能量來做,而是用整個宇宙的能量來做。在莊子看來,這個人因為這樣的價值立場而具有最高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意義。
由此可見,莊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黛玉雖然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但也表現(xiàn)出性格的孤僻及與世俗處于對立的關(guān)系,尚不能真正做到“與世俗處”。
“順人”與“失己”
《紅樓夢》對黛玉的超凡之態(tài)雖有贊賞之處,但并非全面肯定。
第五回中,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將可卿許配于他時提到可卿“表字兼美”。同時,文中描繪可卿的形象有這樣一段:“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fēng)流則又如黛玉”,表明所謂兼美正是指兼有寶釵黛玉之美。
《紅樓夢》中常常將寶釵黛玉對應(yīng)描寫,如將寶釵之“德”與黛玉之“才”相對應(yīng)、將寶釵之“金玉良緣”與黛玉之“木石前盟”對應(yīng)、將寶釵之“仙姿”與黛玉之“靈竅”對應(yīng)。同時,寶釵黛玉之美也是一種對應(yīng):寶釵固然能夠“與世俗處”,卻不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黛玉固然能夠“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卻又不能“與世俗處”。
此外,寶釵固然能夠“順人”,人人面前都不“失于應(yīng)候”,卻有“失己”之憾;黛玉固然保持真我、孤標(biāo)傲世、蔑視功名富貴,卻不能“順人”,甚至還因此傷害了深愛自己的寶玉。將二人“兼美”,才是理想的人格,這也是《紅樓夢》的一種隱喻。
《莊子》對超越性的強調(diào),很容易讓人覺得那是一種高傲。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莊子只高不傲,他追求高潔如神人般的人格,也強調(diào)對人、對物都應(yīng)當(dāng)謙卑。莊子固然有著大蔑視,但那蔑視針對的是污濁的世俗、黑暗的現(xiàn)實、骯臟的欲望、卑下的人格。對這些,他嬉笑怒罵,他痛下針砭,他揭露批判,他疾惡如仇,看上去有不屑一顧的高傲。
這里的“傲”,如果是指傲骨、傲岸,是指對所蔑視之事物的不屈服,那是可以用“傲”來形容莊子的。但如果是盛氣凌人、自高自大的傲氣,那說莊子高傲就是一種極大的誤解。
黛玉固然也有傲骨,但她的“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也確有不懂得尊重他人的傲氣。這也是她被人貼上“小性兒”和“尖酸刻薄”標(biāo)簽的原因所在。
“愛人”與“利物”
相比之下,莊子對人、對物都有一種可貴的尊重態(tài)度。
他的“不譴是非”,并不是顛倒是非、混淆是非。他之所以強調(diào)“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強調(diào)“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強調(diào)“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的相對,都是出于謙卑。他之所以謙卑,因為清醒洞察到人類認(rèn)知能力的局限;他之所以謙卑,是因為看到“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的狹隘片面;他之所以謙卑,是因為對自然與大道完全順應(yīng)。
莊子還具有深深的平等意識。儒家的“禮”講等級,道家的“道”則講平等,用《莊子》中的話來說就是“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大道無處不在,一切皆道,道即一切。對于道的謙卑,也使得莊子對萬物都懷有敬意。
《紅樓夢》中,寶玉的“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與前者相仿佛,種種“視物如視人”的表現(xiàn)也正與莊子有著內(nèi)在精神的一致。這種對萬物的尊重,不僅強調(diào)“愛人”,而且強調(diào)“利物”,這是《莊子》與《紅樓夢》都具有的“多情”。
嚴(yán)格來說,黛玉對自己鐘情的人能夠傾情,但缺少對其他人和物的尊重。這在《紅樓夢》中有時就表現(xiàn)為一種孤傲。對于這種孤傲,《紅樓夢》并不認(rèn)同。
至于讀者如何看待,則是因人而異了。清人鄒弢在《三借廬筆談》里記載:“己卯春,余與許伯謙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于是,兩人誓不共談紅樓?!边@個故事說的是,兩個老朋友因為意見不合,竟吵得差點打起來。這種爭論太傷感情,所以兩人發(fā)誓以后不再一起談紅樓了。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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