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鑒賞辭典》文獻審讀
陳尚君
《唐詩鑒賞辭典》是中國出版史上的奇跡。我手上有該書的三個版本,第一本是第一版,自己買的,1988年 8月第七次印刷,印數(shù)150萬冊;第二本是2004年12月第二版,已是 37次印刷,印數(shù) 242.9萬冊,此版有所增刪,部分采納了我的意見,是辭書社送我的樣書;第三本是2013年8月出版的30周年紀念版,全部新排,未標印數(shù),是出版社開首發(fā)會給的編號本,我這本是015號。
《唐詩鑒賞辭典》首任責(zé)編湯高才先生,我后因修訂《辭海》方認識,是一位有創(chuàng)意,有激情,做事又極其負責(zé)的老編輯。此書創(chuàng)意據(jù)說受到日本此類著作的啟發(fā),約稿對象則包含當(dāng)時國內(nèi)最有名的古典文學(xué)學(xué)者,少數(shù)是據(jù)舊文收入,多數(shù)是當(dāng)年新約。我當(dāng)時剛出道,不會鑒賞,沒有受約。此書成于眾手,編輯加工量很大。書剛出版,有些爭議,主要是鑒賞可否成為辭典。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還較保守,認為可作準確定義的辭目方可寫辭典,鑒賞各抒己見,人各分歧,一首詩可有多種解釋,不宜稱辭典。我當(dāng)時即持此見,且聽說該書港版改稱《唐詩大典》,不是個別見解。但此書出版后的轟動,長銷不衰,均證明選題策劃者的眼光和魄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國內(nèi)唐詩研究最有成就的時期,在唐詩文本的鑒定與審讀方面,遠超前代。這一變化也影響到《唐詩鑒賞辭典》的讀者,書中一些詩的真?zhèn)问欠且鹨恍┯懻?。約在1999年,出版社因傅璇琮先生推薦,希望我來做文獻的審讀工作。具體參與兩方面事宜,一是增訂附錄原由陳伯海先生執(zhí)筆的 《唐詩書目》,工作量很大,在2001年夏天完成;二是對互見誤收詩提出具體的增刪意見,我記得是寫成幾頁紙逐漸交給出版社的,自己沒有留底。近日翻書,當(dāng)年所貼浮簽還在,可以大約復(fù)原。
建議刪除的有以下幾篇。一、張旭《桃花溪》,詩題據(jù)《唐詩三百首》,《全唐詩》題作《桃花磯》,作張詩始于《萬首唐人絕句》,其實是北宋書家蔡襄所作,題作《度南澗》,詳見《文學(xué)遺產(chǎn)》2001年第五期刊莫礪鋒 《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一文。二、戴叔倫《題稚川山水》《蘭溪棹歌》《蘇溪亭》三首。存世戴集為明人作偽,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已作區(qū)分,清編《全唐詩》沒有采納。以上三詩,《題稚川山水》為明初劉崧詩,稚川為元明間畫家羅稚川;另二首皆明汪廣洋作,均見《鳳池吟稿》卷十,《蘭溪棹歌》為同作三首之一。三、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詩是難得的好詩,程千帆先生曾撰文介紹,后陳永正先生撰文指出作者是元明之間人唐珙,字溫如。四、太上隱者《答人》,作者其實是北宋仁宗時的池州歷山叟。
改動作者,有以下幾篇。一、暢當(dāng)《登鸛雀樓》,北宋已傳誤,作者其實是更不著名的暢諸。新本已改。二、韓氏《題紅葉》,韓氏是宋人敷衍唐人筆記虛構(gòu)的人物,新版改為宣宗宮人。三、高適《聽張立本女吟》,原詩出唐人志怪,說草場官張立本女為狐妖所魅,自稱高侍郎,與高適無關(guān),新版改為無名氏。四、裴潾《裴給事宅白牡丹》,詩題中的裴給事是裴士淹,裴潾曾任此職,因而傳誤。作者另作開元名公,我近年考訂為盧綸作,新版改作無名氏。五、劉采春《啰唝曲三首》,劉為歌女,最早載錄諸詩的《云溪友議》明言“皆當(dāng)代才子所作”,新版改無名氏。六、陳玉蘭《寄夫》,以女性口氣寫對戍邊丈夫的關(guān)切,本為唐末王駕的《古意》,明末人編女性詩集時偽造陳玉蘭之名,新本改歸王駕。七、無名氏《初渡漢江》,改歸崔涂,《全唐詩》屬兩收互見詩。
可能還有一些,具體不記得了。應(yīng)說明的是,唐詩流傳千載,家喻戶曉,傳誤情況很驚人,《全唐詩》中重出誤收詩多達七八千首,占全書15%。在做出全面考證前,沒有任何人能保證不錯。如果轉(zhuǎn)變立場,一些偽詩能長期為讀者所喜愛,說明這些詩的藝術(shù)水平很高,也證明唐以后盡多好詩。最近臺北故宮舉辦“偽好物”特展,展示明末蘇州工匠偽造的歷代名畫,是一項創(chuàng)舉。對上舉諸詩,也應(yīng)如此看。
當(dāng)然,我那時識見有限,也有有誤而未及指出者。如唐彥謙《采桑女》,出自明人偽造的署唐著《鹿門集》。經(jīng)朱緒曾、鄭騫、曹汛、王兆鵬等考證,已知該集大量詩本為元人戴表元作,但這首《采桑女》還沒有著落。末句 “官家二月收新絲”,顯然參考了聶夷中那首著名的《傷田家》。保存的張旭《山行留客》,也仍是蔡襄作。當(dāng)然,也有提出疑點而原執(zhí)筆作者不贊同,因而仍保留原說。舉兩例。題為杜牧的《清明》詩,《樊川文集》和《全唐詩》都不收,大約南宋中期才以無名氏詩出現(xiàn),宋末在《千家詩》一類童蒙書中署為杜牧作,這一包裝使此詩名盛后世。新版增加了一則題注,認為宋初樂史《太平寰宇記》已有杏花村“相傳為杜牧之沽酒處”記載,以為“偽詩之說尚無確鑿的根據(jù)”。再如傳為花蕊夫人《述國亡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我認為原詩是王仁裕作,原文是:“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軍高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弊魍踉娨姾笫裰衅跁惰b誡錄》,作花蕊詩見《后山詩話》,距后蜀亡已近一個半世紀。因浦江清先生之杰出研究,知花蕊夫人其實是前蜀后主王衍的生母,姓徐,而后蜀主孟昶妃徐氏只是一位傳說人物。執(zhí)筆者不贊成,可以理解,但認為王作“本屬平平之作”,經(jīng)花蕊 “信手拈來”,“頓成精彩”,作一家言看吧。
最后說一段花絮?!短圃婅b賞辭典》30年紀念版全部新排,裝幀講究,版式放大,字體疏朗,值得珍藏。編輯將舊稿檢出,將所有作者之簽名剪貼為兩頁,原稿影印為兩頁,置于卷首,具有紀念意義。但在新書座談會上,我偶然發(fā)現(xiàn)有一處將原詩作者“唐溫如”也列入鑒賞文章執(zhí)筆者之列,告訴執(zhí)編。后來在書店檢書,發(fā)現(xiàn)這幾頁都刪除了。述此足見編輯之認真負責(zé),而有這些簽名頁之書,當(dāng)時應(yīng)已售出一些,可為收藏者所珍襲。
文匯讀書周報2018年06月0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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