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當(dāng)?shù)孛M(jìn)入古詩
作者：彭程
一個個原本抽象單調(diào)的地名，因為進(jìn)入詩歌變得具體而生動，有了色彩、聲音和氣息。這些地名融入詩歌，存儲著豐富的人文地理信息，記載著鮮活的時代生活內(nèi)容，隱含著滄桑的中國歷史變遷，寄寓著個人的道德力量和價值指向，彰顯著民族的文化氣質(zhì)和精神風(fēng)度。
壹
一處地名，當(dāng)然是一個名詞。
但這僅僅是在開始的時候。如果你深入進(jìn)去，知曉了它的前世今生，來路去處，可能就不會這樣想了。你會發(fā)現(xiàn)它擁有更為豐富的詞性。尤其當(dāng)它被嵌入了古詩詞，被一再地吟詠。
此刻我坐在窗下書桌旁，面向南方。二十層的高處，視野中少有遮擋。秋日澄澈的天空片云不存，純粹的蔚藍(lán)色一直延伸向天際。朝向是一種天然的提示，為想象力的驅(qū)馳提供了區(qū)域。意識沿著幾乎徑直的方向奔跑，遠(yuǎn)遠(yuǎn)超過高鐵的速度，甚至不限于光的速度，是劉勰《文心雕龍·神思》里“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的速度，是佛家教義中“一時頓現(xiàn)”的速度，乍一起念，剎那之間，便鎖定了一個巨大的目標(biāo)，一千公里外中國腹地的大都會，江城武漢。
武漢。扼南北之樞紐，據(jù)東西之要津，因而自古便被稱為“九省通衢”。自古，詩人騷客便競相狀寫它的萬千氣象，其中尤以吟誦黃鶴樓為多。流傳最廣的，當(dāng)屬唐代崔顥的《黃鶴樓》了。這樣的句子不會有人感到陌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蹲踞蛇山之巔，近兩千年間，黃鶴樓屹立成了江城的地標(biāo)，一任大江奔流，歲月遞嬗。
但實際上，有關(guān)這座“天下江山第一樓”的出色詩句還有很多。“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銀濤遠(yuǎn)帶岷峨雪，煙渚高連巫峽云”（王十朋）；“千帆雨色當(dāng)窗過，萬里江山動地來”（吳國倫）；“鄂渚地形浮浪動，漢陽山色渡江青”（陳恭尹）……長江穿越三鎮(zhèn)向遠(yuǎn)方流瀉，這樣的句子濺落在多個朝代的詩詞冊頁上，水汽氤氳。
且讓想象也隨著江水的流向一路向東，瞬間便會抵達(dá)南京。大江的下游，水量更為豐沛，詩篇也愈發(fā)繁多?！敖霞邀惖?，金陵帝王州”（謝朓）；“碧宇樓臺滿，青山龍虎盤”（李白）；“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fēng)，酒旗斜?！保ㄍ醢彩哦?，天下名邦，其美不可方物。但一座城市亦如一場人生，悲欣交集，盛衰相繼。兵燹頻仍，王朝更迭，禾黍之傷，興亡之怨，仿佛黯黯煙云，籠罩在石頭城上?！皡菍m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李白）；“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韋莊）；“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f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薩都剌）……
然后不妨再來一次小幅度的偏移，目標(biāo)在東南方向，三百公里。杭州，古稱錢塘、臨安、余杭。名字不同，不變的是天堂和仙境的美譽(yù)。且不再追古撫今，只將它的美好約略端詳。索性也就援引幾句，而把更大的空間交付給想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鳳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柳永）。就在前年，三秋桂子飄香、十里荷花綻放之際，一次美輪美奐的盛大峰會，云集了多國政要，恍若鮮花著錦，讓曾經(jīng)的繁華相形見絀。
經(jīng)過這些古詩詞的點化，一個地名分明超越名詞的簡單指代功能，而具有了更為豐富的意涵。你能看到它的姿態(tài)趨向，是屬于動詞的；看到它的樣貌色澤，是屬于形容詞的；而這些地方在我們心中引發(fā)的向往、贊嘆、感傷等種種情緒，不用說又涂抹上了嘆詞的屬性。伴隨著詞性的不斷疊加，也是它自身的漸次袒露。吟哦之間，意味無窮。
貳
每個人都會有與世界交往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經(jīng)由某種機(jī)緣，他進(jìn)入了一條個性化的道路，并由此走向自己的情感、知識乃至信仰。釋迦拈花，達(dá)摩面壁，牛頓望見落下的蘋果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阿基米德在澡盆里悟出了浮力定律。
想到列舉這些響亮的名字只是為了引出自己的一點感悟，我不免有一些難為情。但道理的確是相通的，因而也是可以比況的。身為一名漢語之美的欣賞和追逐者，過往千百載中的古典詩詞，成了我?guī)资陙聿粡U吟誦的對象，念茲在茲的牽掛，習(xí)慣成自然的功課。這些被精心提煉和蒸餾過的語言，仿佛經(jīng)歷了千年雨露陽光滋潤的甘美果實，自時間的深窖中，散發(fā)出濃郁的馨香。我心甘情愿地耽溺其中，心旌搖曳，心醉神迷。
恰如戀愛的開始，總是易于被意中人舉手投足、衣香鬢影間呈現(xiàn)出的美所迷醉，講究對仗平仄、宜于吟誦的字句，也許是古詩詞最早吸引你的地方，但隨著沉浸程度的加深，你會越來越了解什么是得魚忘筌——那些深藏在文字間的既遼闊又深邃、既華麗又質(zhì)樸、既真率又幽曲、既明朗又微妙的東西，足以構(gòu)成一個廣大的宇宙。
“乘著歌聲的翅膀，親愛的隨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邊”。德國詩人海涅的詩句，因為大音樂家門德爾松的譜曲，而傳遍世界。一條遠(yuǎn)在印度次大陸上的想象中的河流，托舉起了整首詩歌如夢如幻的意境，舒緩溫柔，優(yōu)雅恬靜。
這樣的河流也在我們身邊。在更早的時間，早到詩經(jīng)的年代，流淌在更為遙遠(yuǎn)的東方，古老華夏的腹地。它褪去夢幻的色彩，素顏朝天，更加真切確鑿。“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面目模糊不清的先人們在吟誦。一條大河波浪寬，但用一捆蘆葦做成小船，就能橫渡過去。
怎么看這一句詩，都像是一個隱喻。無論是精短的絕句律詩，還是稍長些的樂府歌行，總歸是有限的文字體量，仿佛輕舟一葉。它雖然小，卻能夠掠過浩淼的水面，抵達(dá)遙遠(yuǎn)的對岸。
詩歌的小舟穿越的這一道河面，有著一個闊大的名稱：世界和人生。
波光瀲滟，浪濤滾滾。一代代心靈中的喜悅和傷悲，夢想與幻滅，引吭高歌或低吟淺唱，流淌成一條情感的河流。每一個漩渦，每一道湍流，每一簇浪花，甚至每一滴水珠，都有著心緒的投影，情感的折光。只有語言能夠駕馭它們，而詩是語言的最高形式。經(jīng)過捕捉和辨認(rèn)，提煉和濃縮，它們被聚攏在詩句里，仿佛香料被收藏在瓶子里。
詩是語言的最高形式。簡約精練的文字里，卻有著令人眩暈的寬廣和幽深。
叁
在我個人的經(jīng)驗中，面對地圖時，也總是古詩詞最能夠以生動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的時刻。
讀地圖的愛好，從少年時固定下來，持續(xù)至今。目光摩挲過一個個地名，旁邊那些或大或小的圓圈或圓點，在幻覺中次第打開。仿佛是巖溶地帶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進(jìn)入，卻會發(fā)現(xiàn)溶洞寬闊，石筍奇詭，暗河幽深。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下，也藏匿著自然、歷史、傳說、民俗……一個物質(zhì)和精神的豐富浩大的譜系。而與這種感覺幾乎同步，此時耳畔也總是會響起古詩詞鏗鏘或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在眼前幻化成為一幅幅畫面。
譬如此刻，目光所及之處，是甘肅武威，位于雄雞模樣的版圖的背脊。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河西走廊的門戶。漢武帝派驃騎大將軍霍去病遠(yuǎn)征河西，大破匈奴，為彰顯大漢的“武功軍威”而命名此地。不過在漫長歲月中，它更為人知的名字是涼州。涼州，地名二字中已經(jīng)有了凜冽的寒意，入詩，更是漫溢出邊地的荒涼，戍人的哀愁。甚至“涼州詞”在唐代成為專門的曲調(diào)，很多詩人依調(diào)填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王之渙）；“坐看今夜關(guān)山月，思?xì)⑦叧怯蝹b兒”（孟浩然）；“白石黃沙古戰(zhàn)場，邊風(fēng)吹冷旅人裳”（王作樞）……從漢唐到明清，一片愁云慘霧，飄蕩舒卷在西北大漠戈壁之上。
不過這種種負(fù)性情緒很可能被夸大了。獻(xiàn)愁供恨，本來就是傳統(tǒng)文人的拿手戲。真實的生活并沒有那樣可怕，只要真正走進(jìn)了它的深處，就會領(lǐng)悟到“生活在別處”。這里有迷人的邊地風(fēng)景：“山開地關(guān)結(jié)雄州，萬派寒泉日夜流”（沈翔），“草肥秋聲嘶蕃馬，霧遍山原擁牧羊”（張紹美）；這樣的背景下展開了火熱的生活：“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溫子升），“市廛人語殊方雜，道路車聲百貨稠”（沈翔）。市場繁華，物品豐饒，交織著四面八方的口音，穿梭著不同民族的身影。
葡萄酒香，彌漫了這里千百年的天空。原產(chǎn)西域的葡萄，被漢使張騫經(jīng)絲綢之路引入中原，第一站就是涼州，因此這里釀制的葡萄酒久負(fù)盛名?！捌咸衙谰埔构獗?，欲飲琵琶馬上催”，唐代詩人王翰品嘗到的那一縷醇香，一直傳遞到了明代詩人張桓的筆下，可謂是回甘悠長：“壚頭酒熟葡萄香，馬足春深苜蓿長”。
這里更是一片歌舞的土地：“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岑參），“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杜牧）。盛大而普及。“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岑參）。這里的少數(shù)民族孩童，自幼受到音樂熏陶，稍稍長大，肢體動作也便有了特別的韻律：“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元稹）。
因為這些詩句，一個原本抽象單調(diào)的地名變得具體而生動，有了色彩、聲音和氣息。一行詩句便是一條通道，讓我得以穿越時光的漫漫長廊，進(jìn)入彼時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賞四時風(fēng)光，八方習(xí)俗。
如果一個地方是一只瓷器，詩詞便是表面上閃亮的釉彩；是一株蒼勁虬曲的古藤，詩詞便是紛披搖曳的枝葉；是一個窗口，詩詞便是自里向外望見的天光云影，四時變幻，任意舒卷。
肆
這不過是遼闊版圖上的一個點。廣袤的大地上，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點，仿佛天幕上繁密的星辰。不同的點連接成線，眾多的線又交織成面，于是在想象的天空里，星漢燦爛。
做一次連接起幾個地點的旅行吧。此刻我目光正對著雄雞地圖上中間偏右的一點，開封，河南省的重要城市，曾經(jīng)的古都。讓想象的腳步自此處邁動，由東向西，踏上古中國堅實飽滿的腹部。
老丘，大梁，陳留，東京，汴梁，汴京……歷史漫長，給這里留下眾多名稱?！案邩歉栉枞?，夾道煙花十二衢”（何景明），八個朝代的都城，《清明上河圖》和《東京夢華錄》里的世界，享有“一蘇二杭三汴州”的美譽(yù)。始建于北宋的開寶寺塔，俗稱鐵塔，是這座城市的標(biāo)志：“隋堤煙柳翠如織，鐵塔摩空數(shù)千尺”（于謙）。那時登上鐵塔，會看到一條大河流淌。汴河，隋唐大運(yùn)河的一段，當(dāng)時最重要的漕運(yùn)通道?！般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白居易）。以河流為紐帶，中原的樸厚，連接了江南的靈秀。金元以降，汴河深埋于地下，就像這座城市的繁華，被封藏于記憶中。
繼續(xù)西行，洛陽在洛河邊迎候。自高宗起，它做過唐王朝五十年的都城，故有東都之稱?！拔ㄓ心档ふ鎳?，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劉禹錫）。洛陽牡丹，原來那時就已經(jīng)聞名天下。通都大邑，從來都是野心競逐之地，因此“古來名與利，俱在洛陽城”（于鄴）。而富麗豪奢，即便登峰造極，最終也不免灰飛煙滅。君不見西晉豪富石崇的金谷園里，“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杜牧）。吊古未免傷懷，那就不如欣賞日常的風(fēng)景，體味樸素的人間情感吧?！罢l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李白）；“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劉克莊）。大自然的聲色之美，足以娛情遣興?！班l(xiāng)書何處達(dá)？歸雁洛陽邊”（王灣），“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欲作家書意萬重”（張籍）。鄉(xiāng)思鄉(xiāng)情，最能慰藉一顆羈旅中的詩心。
這一段目光的旅程，且歇止于西安，八百里秦川的中心。它的古稱是長安，大唐帝國的中樞，幾個世紀(jì)間的世界第一都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眾夷歸化、萬邦來朝之地，什么樣的想象力，才能夠擔(dān)當(dāng)起對這座偉大之城的勾勒？如果它是一幅巨型畫卷，一首詩便是一道筆畫，一抹彩色，參與了對它的描畫。且只聽聽有唐一代詩人們的吟誦：“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李商隱），“長安渭橋路，行客別時心”（綦毋潛），“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長安大道連狹邪，青牛白馬七香車”（盧照鄰），“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杜牧），“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劉禹錫）……從初唐到盛唐，復(fù)由中唐到晚唐，一輩輩人們寫下的詩句層層疊疊，仿佛遠(yuǎn)處終南山上的白云青藹，與這座城市相望相映。
詩句是時代的箋注，闡釋著生活的廣闊的內(nèi)容。字里行間，五味雜陳。有世相百態(tài)，有歷史云煙，有心底溝壑，有眼前峰巒。王朝命運(yùn)，人生遭際，相逢與別離，得意與失意，戍邊將士的思念，留守婦女的哀怨。它們糾結(jié)纏繞，音律從高亢到凄涼，涵蓋了宮商角徵羽，彌漫于東西南北中。
一首古詩，仿佛一部手機(jī)里的芯片，體積微小，卻有著巨大的內(nèi)存。
伍
呼應(yīng)著存在于萬物之間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精神能夠?qū)ふ业阶约旱膶?yīng)物，地點便是體現(xiàn)者之一。向往某一個地方，反映出的其實是一個人的情感維度和美學(xué)嗜好?？傆幸恍┑胤剑钅軌蚺c處于某個生命時段的你，產(chǎn)生同頻共振。時間和空間的共謀，孕育出了某一類文化的氣質(zhì)，精神的風(fēng)度。
而詩句，這時便扮演了有力的證人角色。
青春時代，夢想的棲息地是江南吳越。長江之南，古運(yùn)河兩岸，蘇錫常狹長地帶，杭嘉湖平原周遭，一連串地名仿佛珍珠一樣，被唐詩宋詞里的句子擦拭得晶亮。江南好，黛瓦粉墻，水弄深巷，槳聲欸乃，丹桂飄香。感官的筵席一場場排開，聲音和色彩交融無間：“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杜荀鶴）；“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韋莊）；“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白居易）；“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皇甫松）……韋莊筆下當(dāng)壚賣酒的美麗少婦，前身該是南朝樂府《西州曲》的采蓮女子，“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以詩為舟楫，我劃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葦蕩、烏桕和桑樹之間，波光瀲滟，蓮葉田田。
時光悄然流逝。從某一時刻起，浪漫綺麗的少年輕愁遁隱了，內(nèi)心開始向往北地的雄渾和寥廓，蒼涼和悲愴。“為嫌詩少幽燕氣，故向冰天躍馬行”，清代黃仲則這句詩，成為一種新的美學(xué)召喚。想到曾經(jīng)迷戀山溫水軟、兒女呢喃，不免感到了一陣羞赧。向北，向西，一種迥異的境界在面前展開，是“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李白），是“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王昌齡），是“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適），是“行人刁斗風(fēng)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頎），是“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牛嶠），是“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范仲淹）……
就這樣，經(jīng)由詩句的陶冶，一處地點便不再是單純的外在客體，而內(nèi)化為精神世界的某個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試紙，能夠檢測出靈魂中存在著什么樣的元素。
時光和閱歷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同樣也會改寫內(nèi)心。今天，大漠孤煙和小橋流水，西北腰鼓和江南絲竹，已經(jīng)被悉數(shù)存放在我的審美收藏夾內(nèi)，融融泄泄，不分軒輊。大千世界的復(fù)雜性，美的不同風(fēng)格和范式，被我同樣地凝視和品賞，內(nèi)化成為一幅經(jīng)緯交織、花紋斑斕的彩色織錦。
陸
愛默生說過：詩人是為萬物重新命名者。
有一些地方，雖然早已經(jīng)地老天荒地存在著，但長時間里都只是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的面貌，枯燥粗糙。只有在經(jīng)過文人墨客的描繪后，才變得具有精神性。詩文也是一種加持，為地名灌注了靈動的氣質(zhì)。仿佛出色的匠人手里捏出的泥人，被吹拂進(jìn)了生命的氣息，活靈活現(xiàn)。于是一切大為不同。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辛棄疾）。郁孤臺，僻遠(yuǎn)閉塞的贛州古城墻上的一處亭臺，因為南宋詩人辛棄疾這首《菩薩蠻》，而得以廣為人知。金兵南下燒殺劫掠，淪陷區(qū)百姓生靈涂炭，激發(fā)了詩人報國殺敵的熾熱激情。這一腔熱血，同樣在摯友陸游的血脈中激蕩：“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惫现薅煽冢P(guān)隘，當(dāng)年抗擊金兵的前線；而今日“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恢復(fù)中原幾成空想，思之如何不郁憤泣血？情感沉郁，氣韻渾厚，千年后仍然讓人震撼。
多情未必非豪杰。浴血疆場的勇士，同樣也能深情款款。沈園，紹興的一處私家園林，江南眾多園林中的一座，卻因為陸游與唐琬的一段凄艷悱惻的愛情，而變得與眾不同。情深意篤的伉儷，因為陸游母親的干預(yù)，被迫勞燕分飛，內(nèi)心郁積了永久的疼痛。暮年的陸游舊地重游，觸景生情，寫下七言絕句《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至情至性，天地可鑒。不妨說，在《沈園二首》之前，沈園并不存在；有了《沈園二首》，沈園與日月同光。
個體命途的侘傺，有時卻也促成了正向的收獲。貶謫無疑是一種懲罰，但一些俊杰之士卻用他們的事功和著述，照亮了黯淡的歲月，也讓履跡所至之處，一些原本生疏的地名，自此熠熠生光。這方面，蘇東坡無疑最為人稱道。他一生三次被貶，流寓京外長達(dá)十年，且一次比一次走得遠(yuǎn)，由長江之畔的黃州，到南海之濱的惠州，再到海南孤島上的儋州。因而他在詞作中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三個地方，當(dāng)時都是偏遠(yuǎn)小城，是東坡的道德文章，使它們名聞天下。在黃州，他寫下前后《赤壁賦》等多篇佳作，彪炳文學(xué)史冊；在惠州，他致力改善民生，肅軍政，減稅賦，除水患，“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江逢辰）；在儋州，他“設(shè)帳授徒”“敷揚(yáng)文教”，致力于傳播中原文化，被后人贊譽(yù)為“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詩句穿越歲月傳誦至今，而曾經(jīng)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財富，早已灰飛煙滅。在價值的天平上，它們一邊是泰山，一邊是鴻毛。
柒
古詩詞中，不少地名寄寓了道德的力量，價值的指向，對作者是自勉自勵，更向讀者標(biāo)舉了立身處世的姿態(tài)。
暫且收攏目光，只向水邊澤畔，尋覓有關(guān)的詩句。汨羅江，屈原于此懷石自沉。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只能赴身清流，以身殉國?！耙晦潇`均淚，千年湘水文”（孟郊），“獨余湘水上，千載聞離騷”（劉長卿）。后世文人的景仰憑吊，也如同江水一樣奔流不竭。北海，今天的貝加爾湖，蘇武被匈奴扣留，遠(yuǎn)放此地牧羊十九載?！澳裂蜻叺乜啵淙諝w心絕。渴飲月窟冰，饑餐天上雪”（李白）。飽受凍餒之患，始終心懷故國。威武不屈，日月可鑒。
古詩詞中，還時常借助自然形勝，提供一種啟示。這樣的地名，有關(guān)氣度和胸懷，視野和境界。
這一次，不妨將目光改換方向，自滔滔滾滾，移向莽莽蒼蒼。大山無語，峰巒悄然，把深沉的蘊(yùn)涵，留給那些睿智的靈魂，來破譯和解讀?！锻馈肥嵌鸥Φ桥R泰山的憬悟：“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高?！睔馄菦Q定格局，自然和精神的絕美風(fēng)景，都只向闊大的胸襟敞開?！额}西林壁》是蘇軾游覽廬山的發(fā)現(xiàn)：“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敝饔^與客觀，整體和局部，在韻腳的停歇處，思辨開始起步。感性上升為智性，形象轉(zhuǎn)化為哲理，倚仗的是深刻的功夫修為。
當(dāng)一些地名被再三引用，被反復(fù)言說，它就上升為一種意象，具備了符號的功能。
陽關(guān)象征了離別，北邙寓意著死亡。巫山隱喻了男歡女愛，隴頭意味著流離失所。蓬萊是來世的向往，昆侖是仙界的居所。碣石摹寫北地的蕭瑟荒寒，瀟湘渲染南國的凄涼悲怨。金谷園是奢靡的狂歡，烏衣巷是繁華的落幕。陌上婉轉(zhuǎn)地言說兒女情長，垓下明確地感慨英雄氣短。首陽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于此隱居，喻示著操守高潔。爛柯山，樵夫看童子下棋，一局未終斧柄已爛，比況了滄桑巨變。
在這樣的場合，對這些地名的理解程度，又直接取決于閱讀者精神文化的蘊(yùn)積。沒有對母語的熱愛，缺乏對歷史和傳統(tǒng)的沉浸，就難以窺見字面背后的精微和玄奧，難以感知到那些不盡之意，言外之旨，聲音中的聲音，味道里的味道。
捌
古詩詞是一棵大樹，根系深扎在過去，紛披的枝葉卻一直伸展到今天。它永遠(yuǎn)處于生長中。
在它的蔭庇下，是一種日常而恒久的生活，是這種生活的不停歇的循環(huán)再現(xiàn)，仿佛一年一度，大地上回黃轉(zhuǎn)綠，春華秋實。今天生活的每一種狀態(tài)，人們情感的每一次波動，大自然的每一幅表情，都可以從豐富浩瀚的古代詩歌中，獲得印證，找見共鳴，聽到回聲。
認(rèn)識到這一點，便會從眼前望到遙遠(yuǎn)，自此刻看見過去。今天和昨天之間，被一條無形而堅韌的紐帶牢固地綰結(jié)。時光流轉(zhuǎn)，世事移易，不過有些根本性的東西卻是亙古不變的，那就是人情人性。寫字樓里兩情相悅的青年男女，四目相對時，眼神里閃動的，分明是《詩經(jīng)》里桑中淇上的熾熱；機(jī)場海關(guān)入口處，送多年故交遠(yuǎn)赴域外，想到去去經(jīng)年，或許竟是參商不再，也難免會念及唐詩里的渭城相送，無聲細(xì)雨打濕了客棧。
“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diào)?！保ㄖx靈運(yùn)）古詩詞以歷時性的方式，展現(xiàn)了共時性的內(nèi)容。一首首詩詞，正是一個個的接引者，引領(lǐng)讀者步入人生與社會的廣闊庭院，在今與昔、恒常與變易的對話中，加深對于世界和生活的理解。
仔細(xì)盯著地圖上的一個個地名，時間久了，那些圓圈圓點就會幻化成一個個泉眼。想象一番，那些被以不同音調(diào)吟誦的詩句，豈不正仿佛泉水的汩汩滔滔之聲？
泉水不竭地涌流，詩歌也一代代地傳誦。
吟唱著山河蒼茫，歲月滄桑，生命浩蕩。
（作者：彭程，系本報高級編輯）
《光明日報》（2018年01月05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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