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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報 | 2023年11月06日

　　▌王秉良

　　曹植詩云：“大國多良材，譬海出明珠”。熠熠生輝、晶瑩溫潤的明珠，是賢才的象征。明珠和賢才，都是靈秀所鐘，應該得到珍愛?？墒?，明珠也會遺落在糞壤之中，黯淡了光華；賢才也會埋沒于草萊，與草木同朽。明代畫家徐渭就是一顆無與倫比的明珠，當思想的寶光為塵霾所翳時，他歌哭不平、無法自處，用縱肆奇逸的詩文書畫，對這無常世界揮灑出悲歌和詰問。

明 徐渭《水墨葡萄圖》故宮博物院藏

　　葡  萄

　　中年以后的徐渭，畫過多幅葡萄，最知名的一幅《水墨葡萄圖》里，一枝葡萄斜插到畫面中，枝條很蕪雜、很率性。葉子和葡萄都用飽含水分的淡墨涂抹點染而成。這枝葡萄里，有激越的感情，枝葉間如密雨傾瀉，顆顆葡萄像淚花飛濺。枝上還有凄風吹過，枝葉為之飄搖紛披。上面的題詩也被吹得敧斜、凌亂著：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野藤中那晶瑩的葡萄就是徐渭。他自負于絕世才華，卻沒有用武之地，只能在自己的青藤書屋中無奈地終老。

　　葡萄一次次被他當做明珠，宣泄在筆下：

　　數串明珠掛水清，醉來將墨寫能成。

　　當年何用相如璧，始換西秦十五城。

　　昨歲中秋月倍圓，海南母蚌太鼾眠。

　　明珠一夜無人管，迸向誰家壁上懸？

　　王生昔日好容顏，今日相逢范叔寒。

　　贈與明珠三百顆，誰知一顆不堪餐。

　　此前從沒有人這樣率性地畫各類花草。徐渭的潑墨花草，枝葉間的生氣，都要溢出紙面來了，就像他的個性、書作、詩歌一樣，狂狷傲世。

　　徐沁《明畫錄·徐渭傳》說：“（徐渭）中歲始學畫花卉，初不經意，涉筆瀟灑，天趣爛發(fā)，于六法中皆可稱散僧入圣?！毙煳己苌佼嬋?，他承接了前人借物抒懷的傳統(tǒng)，把葡萄、石榴、牡丹、竹子、芭蕉都拿來，就像屈原把美人香草拿來，蒲松齡把花妖鬼狐拿來，傾瀉自己的孤憤一樣。他并沒打算當畫家，寫詩、寫戲、畫畫，都是“歌代嘯”，都是訴衷情。他寫道：“知道行家學不來，爛涂蕉葉倒莓苔。馮伊遮蓋無鹽墨，免倩胭脂抹癭腮?！蹦菚r的人們把畫家分為行家、隸家，隸家畫就是逸筆草草的文人畫。他不當“行家”，不求形似，畫的是“天趣”。所以，他在《墨花圖卷》跋詩中寫道：“忙笑乾坤幻泡漚，閑涂花石弄春秋?！婚_天趣無和有，誰問人看似與不？”

　　毀  珠

　　徐渭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生于浙江紹興府山陰縣城內的大云坊觀橋巷西里大乘庵東徐氏故宅榴花書屋。十歲時，他在家里種了一株青藤。后來就自號青藤居士，居所稱做青藤書屋。他天賦異稟，“書一授數百字，不再目，立誦師聽”。人們把他和歷史上著名的聰明人劉晏、楊修相比。16歲時，他模擬漢代揚雄的《解嘲》，寫了《釋毀》一文，文名大震。如今流傳的民間故事中，“徐文長”還是阿凡提一樣的人。

　　他是父親晚年納妾生下的，他出生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嫡母所生的大哥和他差三十多歲，待他很不好。他十歲時，生母竟被賣掉了。21歲時，徐渭入贅紹興富戶潘氏，26歲時妻子病逝。3年之后，徐渭續(xù)娶胡氏。徐渭將被賣掉的生母迎回家中，因胡氏對徐母不敬，徐渭就休掉了她，此后10年未娶。41歲時，他在杭州又娶了張氏。他的家庭變故頻生，缺乏溫情，聰明的大腦也沒有為自己贏來平坦的仕途。二十歲成為秀才，此后陸陸續(xù)續(xù)考了8次，過了不惑之年也沒有考中舉人。

　　徐渭本就穎悟而敏感，他又天性尚奇好俠，刻意和世俗拉開距離，這種心性必然投射到詩文中，這也許是他考不中的內在原因。但他學詩、學實務、學兵法，結交豪俠，和朋友結成“越中十子”，文名很盛。頻繁的打擊，坎坷的半生，使得他既越來越憤世嫉俗，也越來越卓異不凡。

　　當時，倭寇頻頻入侵，在廣東、浙江、江蘇等東南沿海地區(qū)大肆劫掠。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冬，徐渭得到了浙直總督胡宗憲的賞識，被召為幕僚。徐渭入幕不久，就替胡宗憲寫了《進白鹿表》，得到皇帝嘉許，胡宗憲也更倚重他了。徐渭還“知兵，好奇計”，此后幫胡宗憲謀劃擒獲倭寇首領徐海、招撫海盜汪直，立了不少功勞。

　　胡宗憲稱得上是抗倭英雄，但他為了在官場立身，依附奸相嚴嵩。隨著嚴嵩的倒臺，1565年，胡宗憲被構陷自殺于獄中。

　　本就郁積了多年不平之氣的徐渭，剛伸拳伸腳沒幾年，就又面臨受牽連迫害的風險，胡宗憲之死也讓他無法釋懷。于是，才子徐渭成了精神病，瘋起來就要自殺，竟然自殺了九次，自殘的方式也駭人聽聞，“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蛞岳F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又以椎碎腎囊，皆不死”。

　　昏聵迷亂中，他殺了繼妻張氏，被下獄，判了死刑，多虧朋友張元忭、諸大綬等人相救才免死，在獄中羈押了七年才獲釋。清人查繼佐說：“水田月（徐渭）誠所謂鬼才也。不得志于時，事事求死，以為造化無生渭處，而渭卒生。”

　　造化生就明珠一樣的奇才，卻不給他煥發(fā)光彩的機會，逼得他一次次以讓人不忍直視的方式自毀，這無情的天道人理?。?/p>

　　石  榴

　　梅國楨說：“文長病奇于文，人奇于時，詩奇于字，字奇于畫，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毙煳嫉拿髦?，不是尋常珠光寶氣的珠子，是光怪奇峭的珠子。

　　除了葡萄，石榴也因滿腹都是瑪瑙一樣的子實，被徐渭拿來發(fā)自己的明珠之嘆?！读駥崍D》中，只畫了垂著的一枝石榴殘枝，筆墨精準老辣，枝葉生機勃勃，石榴綻開，露出累累的子實。畫上題詩：

　　山深熟石榴，向日便開口，

　　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

　　還有多首題畫詩，如：

　　硯田禾黍苦闌珊，何物朝昏給范丹。

　　雖有明珠生筆底，誰知一顆不堪餐。

　　略著胭脂染一堆，蛟潭錦蚌掛人眉。

　　山深秋老無人摘，自迸明珠打雀兒。

　　雊雉青銅慣搗梅，明珠枉自綻紅?。

　　東情醋醋酸如此，只有秦家候吏知。

　　唐人傳奇集《博異志》中有一則故事，講唐天寶年間，處士崔元徽春夜夢到楊、桃、李、石榴樹妖相邀，一起到風神封十八姨家拜謁。慣于凌虐眾花的封十八姨席間打翻了酒，弄臟了名叫石醋醋的石榴妖衣裙，醋醋發(fā)怒拂袖而去，女伴們知道風神必定報復，都很惶恐。翌日，醋醋求崔元徽做一個畫著日月星辰的朱幡立在苑東，狂風來時，苑中花才得以免遭傷害。徐渭曾畫了十二種花，花上都帶著風勢，其中也有石榴，他就寫了一首《石醋醋罵座》詩，表達對榴花的同情，對封姨跋扈的不滿。

　　這讓人想到他所作雜劇《四聲猿》中的《狂鼓史漁陽三弄》。該劇以禰衡擊鼓罵曹為藍本，寫禰衡升入天堂，曹操被打入地獄。禰衡再次裸體擊鼓，痛罵曹操的奸險狡詐，作惡多端。據說這是他因憤恨嚴嵩誤國，殺害自己文友沈鍊而創(chuàng)作的，又何嘗不是對顛倒的世道破口大罵呢？

　　水  月

　　徐渭常把四時花木畫在一起，寓意造化無常，顛倒四時。他曾借用唐人杜審言的話說“吾為造化小兒所苦”。他把自己的“渭”字拆開，自號“田水月”，這其實是對世事如鏡花水月的感嘆。

　　在《青藤書屋圖》上，他題道“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他就是這個淪落其間的人。他為朋友寫過一首詩：

　　結屋臨飛瀑，清流繞積書。

　　要觀飄灑意，不是羨明珠。

　　詩中，瀑布飛濺的水珠也有了明珠的意象，這明珠自然是空幻不實的?！额}近泉和尚卷》詩又說：

　　方諸取水月光寒，非月非珠非是盤。

　　何處流泉繞君舍，君于此際作何觀？

　　晚年的徐渭，見慣了世情反復，每每對世界發(fā)出戲謔的嘲諷。他曾為朋友畫《帳竿木偶圖》，畫上有詩云：

　　帳頭戲偶巳非真，畫偶如鄰復隔鄰。

　　想到天為羅帳處，何人不是戲場人？

　　傳世的《徐渭像》上，徐渭儒生穿戴，臉上似有嘲諷之意，又有酸澀憂郁之狀。清人全祖望看了，用相面的口氣說，徐渭面容“豐厚潤澤”，不應晚年困窘落魄到那個境地。又說他才氣雄大，胡宗憲死后，因為懼禍而發(fā)瘋，也太怯懦了吧！

　　徐渭的發(fā)瘋，哪里只是因為懼禍？既是多難的經歷、不公的社會造就的，也是他的稟賦和性格使然。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某些人物一樣，修煉高深的武功會讓人走火入魔。徐渭的大腦中，儒、釋、道、兵、俠，各種思想奔突沖決，就像老蚌育珠，在江海的風浪中，他一直在涵化孕育，養(yǎng)成了自己的珠子，卻也被這珠子所傷。

　　對著自己的畫像，他也曾發(fā)出詰問：“吾生而肥，弱冠而羸不勝衣。既立而復漸以肥，乃至于若斯圖之癡癡也。蓋年以歷于知非，然則今日之癡癡，安知其不復羸羸，以庶幾于山澤之癯耶？而人又安得執(zhí)斯圖以刻舟而守株？噫！龍耶豬耶？鶴耶鳧耶？蝶栩栩耶？周蘧蘧耶？疇知其初耶？”

　　朋友呂光升要隱居四明山，徐渭寫了《對明篇》贈他，其中有句道：“明珠不遇賈胡識，寶劍難酬夜色鮮。詼諧漢庭方朔老，如聞永謝長安道?！泵髦闅w隱于山野，似乎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古來多少隱逸之士不都是這樣嗎？

　　晚年的徐渭在《金剛子珠串》詩中寫道：“最好可師無臂掛，飄然推下講經臺。”不知道他是否豁然開悟，撫平了內心。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徐渭在二兒媳家中去世，終年七十三歲，死時身邊只有一條黃狗相伴。

　　人總是要死的，怎樣才算在世上發(fā)了光，才算不辜負自己的璀璨？像他同時代的宰相徐玠、高拱、張居正嗎？像他的上司胡宗憲，像受他培養(yǎng)的名將李如松嗎？

　　其實，徐渭憤懣瘋癲的經歷，宕逸恣肆的詩文書畫，都已經化成了光芒的一部分，耀眼奪目。他活得凄慘，死得寂寞，卻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放射了最強的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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