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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嘉瑩講授

　　于家慧、陳學聰整理 張海濤審校

　　我們上次講過杜甫《秋興》的題目，眼前的景物，是夔州的秋天，心中的感發(fā)的“興”包括個人的生平、國家的盛衰。這是兩個主體，由物到心，由眼前景物到心中的感發(fā)。在這一組詩里面，他的感發(fā)的進行與感情的活動，我們可以把它的線索清楚地找到。

　　《秋興》這組詩的線索雖然看起來非常簡單，但里面的感發(fā)錯綜變化。因為人的心理感情活動是非常復(fù)雜的，而詩歌里除了表層的含義，還有深層的含義。有時一句詩可以引起我們多義的聯(lián)想，而多義里邊有一個意思是主義，一些其他的意思是引申義。大家可以看我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這本書，我搜集了六十多種不同的對于這八首詩的解說。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我們先看第一首。“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詩的音調(diào)真的好，高低的音調(diào)非常響亮。

　　講到音調(diào)，我介紹一本書——《唐詩的魅力：詩語的結(jié)構(gòu)主義批評》（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這是由高友工和梅祖麟兩個華裔美籍學者寫的。里邊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從聲音這方面來分析杜甫的詩。梅祖麟先生是研究語言學的，他把它恢復(fù)成唐朝的古音。我以前也曾經(jīng)講過西方的接受美學，說詩歌給人的感發(fā)力量，我們平常講詩的時候不大注意到的，我們管它叫microstructure(顯微結(jié)構(gòu))。杜甫的詩里面有很多聲音的因素，我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分析的只是詩的內(nèi)容和情意，沒有分析它的語言學、聲音發(fā)音這一方面。聲調(diào)這一方面大家可以看我推薦的這本書。

　　現(xiàn)在我們來看這組詩的線索。中國古代講到作詩的方法——賦、比、興。賦，是直接的陳述。比，是由心及物，是內(nèi)心的感發(fā)用外物來作比喻，用一個形象來表現(xiàn)，是一種有心的安排。興，是由物及心，是由看到的外物引起內(nèi)心的感發(fā)。

　　《秋興》整體屬于“興”，它是從眼前的景物寫起的。眼前的景物是什么？夔州的秋天。所以第一首詩前面的六句都是寫夔州的景物。什么東西使他感發(fā)？他說是“玉露凋傷楓樹林”。

　　我們知道，所有的樹林都會凋落?？墒菞鳂涞臉淞衷谇锾焓亲蠲利惖?，唐朝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說的就是經(jīng)霜的楓樹樹葉。紅于，就是比什么更紅，比二月的花更紅。“玉露凋傷楓樹林”，“玉露”是像白玉一樣亮的露水，這個“玉”字，隱藏有“潔白”的意思。而楓樹的“楓”字隱藏有“紅色”的意思。它暗藏的顏色有鮮明的對比。而他所要寫的感發(fā)，是紅于二月花這么美麗的楓葉，現(xiàn)在已經(jīng)“凋傷”了，這是一種美好生命的凋傷。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span>杜甫是想坐船順著襄陽回到長安去，他的船正是在巫山巫峽之間。因為當時國家不安定，各處戰(zhàn)亂蜂起，有外部侵略，有國家內(nèi)部紛發(fā)的叛亂。所以他就被“阻滯”在夔州了，“滯”就是停留。在“玉露凋傷楓樹林”的季節(jié)，你向上看那么高的巫山，下面滔滔滾滾的長江江水，在兩邊高峰的夾峙之中。從山上到江水，都是一片蕭條、凄涼、肅殺的氣象。前面一句表現(xiàn)的是美好生命的凋傷，而“巫山巫峽”呢，已經(jīng)是從上到下都被這秋天的蕭森之氣所籠罩了。這兩句是總起，后面就是詳細的景物。就像拍電影，需要一個整體的大鏡頭，然后拍這里一個局部的鏡頭，那里一個局部的鏡頭。

　　下邊就細寫：“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杜甫的詩真是好得很，不但聲音好，他的對仗也很好。這是七言律詩，中間是對句。一句是“江間”，一句是“塞上”。從下邊看，波浪是“兼天”，打到天上。從“塞上”來說，上邊那些非常強烈的高風，非常陰慘的陰云，從天上一直陰到地下。

　　杜甫是寫實的詩人，可是杜甫很妙的一點就是他所寫的現(xiàn)實都表現(xiàn)了一種象喻的情致。這兩句也是，表面上看起來是寫實，可是兼天的波浪是動蕩的，塞上的風云也是動蕩的，而且有一種騷亂的感覺，動蕩不安。這里邊就有一種象征的含義了。我們說“秋”為什么給他“興”？看到眼前的夔州秋天的景物，為什么讓他想到個人的生平、國家的盛衰？他寫的江間、塞上的現(xiàn)實景物的動蕩不安和騷亂，其實已經(jīng)是象征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所以這兩句，表面上是寫景物，其實已經(jīng)透露了他的感發(fā)。

　　前邊四句是夔州的秋天，是以大自然的景物為主。后面“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是寫他自己。“叢菊兩開他日淚”，流淚的人是誰？當然是詩人杜甫。

　　“他日淚”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說將來，一個是說過去?！皡簿諆砷_”，就是開了兩次。怎么樣開了兩次？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是他到夔州的第一年還是第二年，很多人對此有爭論。代宗有幾個年號，有寶應(yīng)、廣德、永泰元年，后面就是大歷。永泰只有一年，是765年，然后766年就改元大歷。杜甫是哪一年作的這首詩？有人說是大歷元年，有人說是大歷二年。

　　杜甫是大歷元年到的夔州，有人就說這個“兩開”是他到夔州以后看見菊花開了兩次，所以應(yīng)該是大歷二年作的?？捎腥苏f不是，因為他下一句是“孤舟”。因為“叢菊”跟后面的“孤舟”是對應(yīng)的，所以大家說不應(yīng)該從大歷算起，應(yīng)該從他登舟踏上歸途的時候算起。那么他哪一年登上船，希望從水路回到長安去？是永泰元年。所以從下面“孤舟”的對偶來說，指的是從他上船。他說從我上船以后，看到菊花兩次開放。我本來以為登上船“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就可以回到北方去了。從上船開始，我就盼望著能早一天回到長安?？墒恰皡簿諆砷_他日淚”，我在路途上看到了兩次菊花開，去年的菊花開的時候，我就流下淚來，今年菊花開，我又流下淚來。為什么？因為我盼望很快回到長安，可是我居然因為路途的不安定，而被阻滯在夔州。

　　這句詩的多義性，還體現(xiàn)在哪呢？從意思上說，是在“叢菊兩開”的這種生活的經(jīng)歷之中，我兩次流下淚來?？蓮奈姆ㄉ?，“叢菊兩開他日淚”，“開”是一個動詞。按照一般的文法，“淚”是這個動詞的客體。這樣就給你一個很豐富的聯(lián)想，這是杜甫的詩歌之所以妙的緣故。他是寫實，可是有象喻的意味。他在情意上給你一個解釋，文法上還給你一個暗示。

　　“孤舟一系故園心”，這是從他上船說起的，從一登上船，我就把我的整個身心都綁在這個船上了。因為船是可以帶我回到故園去的，所以說“孤舟一系”，緊緊地牽系住，連結(jié)在一起。而這里面也有另外一個暗示。我們說這個船系住我的心了，是什么心？故園心。船停住，“系”字后面馬上就接一個字：“纜”。“纜”就是船停下來用繩子綁在岸邊的柱子上。我本來把心系在船上是想要“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我就回到故園，可是現(xiàn)在船卻停在這里不能走。

　　前面四句絕對是夔州大自然的景物，“叢菊兩開他日淚”已經(jīng)是從景到人了。“孤舟一系”系在哪？系在夔州。而“故園心”已經(jīng)是他感發(fā)對于故園的懷念了。

　　“寒衣處處催刀尺”，已經(jīng)是秋天，這么冷了，每一戶人家都準備做過冬的衣服了，處處聽到“刀尺”的聲音?！暗丁本褪羌舻?，“尺”是量尺。催人拿起刀尺做什么？就是縫制寒衣。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是“催刀尺”讓人做寒衣？因為“白帝城高急暮砧”，我在船上遠遠地看見夔州的高峰上有一個白帝城，“砧”是搗衣石，古人要做衣服了，把布在江邊洗干凈，拿一個棒槌這樣打。

　　這個是眼前的景物，可是有一種“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悲哀在里邊。

　　杜甫是一個理性和感性兼長并美的詩人——他有感性的感發(fā)，也有理性的結(jié)構(gòu)。第一首詩從夔州秋天的景物起興，最后一句說的是“白帝城高急暮砧”，他在江邊，從白天到了黃昏，聽到了日暮黃昏時的一片搗衣聲。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下一首就接著這個黃昏說開。“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這個結(jié)構(gòu)也寫得非常理性。第一首的結(jié)尾是落到“暮砧”，從白天到黃昏。這一首從黃昏說到星星的出現(xiàn)，說到月亮的升起——“夔府孤城落日斜”。他說我站在白帝高城的城樓上，向西方遠望落日西斜。一般古人常常用“日”代表朝廷、代表君主。所以這個寫的是眼前的景物，可是也有一種對于朝廷、國家走向衰敗的慨嘆。

　　第一首對于長安故園的懷念只有三個字——“故園心”，其他都是以夔州為主?，F(xiàn)在呢，第二首第一句雖然是夔州，但第二句長安馬上就很明白很重要地出現(xiàn)了：“每依北斗望京華”。因為我看不到長安，我只知道北斗的方向就是北方的長安的方向。所以每天晚上北斗星出現(xiàn)，我就按照北斗星的方向找尋，那北方就應(yīng)該是我的故鄉(xiāng)。

　　“聽猿實下三聲淚”，他說到晚上的時候就聽到高山上一片猿啼。古代有一本書叫《水經(jīng)》，就是講中國各地的河流。后來南北朝的酈道元給這個《水經(jīng)》作了注解，叫《水經(jīng)注》。我們上次講李白的《長干行》時講過，“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因為巴東三峽的巫峽很危險，有很多礁石，一不小心船撞上去，人與船就都消失了?！端?jīng)注》上有兩句詩：“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這么長的危險的一段水流，一聽到山上猿猴叫，想到旅途的危險，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家鄉(xiāng)，那些旅客都流下淚來。如今，杜甫真的來到巫峽了，“聽猿實下三聲淚”。“實下”這兩個字說得好：我是真的落下淚來。

　　我經(jīng)過巫峽也寫過兩句懷古詩：“不見瞿塘滟滪堆，不聞天外暮猿哀?！崩畎椎脑娬f“五月不可觸”“瞿塘滟滪堆”，杜甫的詩說“聽猿實下三聲淚”。我說“不見”，是因為現(xiàn)在沒有了，滟滪堆找不到了，一聲猴子叫也都沒有，我本來是惆悵的，但接下來我說“忽然惆悵翻成喜”，為什么呢？因為“無復(fù)舟人懼往來”。行船的人走在這里再也不怕粉身碎骨了，可以順江直下了。總而言之，杜甫那個時候是以他的感情走在巫峽而聽到猿啼，所以“聽猿實下三聲淚”。

　　下面一句說“奉使虛隨八月槎”。中國的古詩理解起來比較困難，因為它里邊常常有典故。其實典故是有好處的，可以用很少的字含蓄傳達很多的意思。這個“八月槎”里還不止一個典故，包含了兩個。

　　“奉使”的典故，出于《漢書·西域傳》，它說的是漢武帝時期張騫探河源。張騫去探黃河源的時候，曾經(jīng)乘浮槎（漂在水上的木排）?！胺钍埂保欠盍藵h武帝的使命。

　　這個典故是跟“奉使”結(jié)合起來，是“奉使”乘的槎。另外還有一個“虛隨”的典故，出于晉朝做過宰相的張華所作的《博物志》，記的都是各地一些奇怪的傳聞?！恫┪镏尽飞险f，海邊有一個人，他每年都看到一個木排來到海邊，從來沒有錯過日期，每年八月都會來。這個人很好奇：一個空的木排，它從哪里來的？所以他就帶了很多糧食，自己乘上了這個浮槎。這個木排后來把他帶到了一個河邊，他看到有人耕田，有人織布。他就問，這是到了哪里？那邊的人回答，我們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天機不可泄露，你回到人間，有一個卜者會告訴你。第二年他跟著這槎又回到海邊，找到這個卜者，卜者說，怪不得去年我看天象的時候，看到銀河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客星，他就是你，耕田的是牛郎，織布的就是織女。

　　那個槎是每年八月一定會回到地面上來的，所以杜甫說我也想回到長安。我雖然離開長安很遠，可是人家到了銀河都可以乘著浮槎回去，可是我卻不能回去，所以我是“虛隨”，“虛”是落空，我白白落空了。而且以出使來說，凡是朝廷派出去的，他以后一定要回到朝廷作報告的，可是他沒有回去。

　　后面“畫省香爐違伏枕”，這個“畫省”是他對長安的懷念，因為他曾經(jīng)做左拾遺，屬于左省。唐朝有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左省就是門下省。據(jù)古書記載，從漢朝以來，凡是中央政府、省中，他們的辦公室墻上都有繪畫，畫的都是古代的功臣，這是鼓勵那些辦公的人好好辦公的意思，所以是“畫省”。杜甫回到長安做左拾遺時曾經(jīng)“值宿”。他有一首詩題目叫《春宿左省》，“值宿”就是值夜，他在省中值夜。省中值夜的時候，房間里有香爐可以焚香。所以他說“畫省香爐”。

　　“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span>他說我在省中值夜的時候，晚上不睡，書案上有燃燒著的香爐，所以是“畫省香爐”?？墒恰爱嬍∠銧t違伏枕”，“違”就是離開了，現(xiàn)在我離開了畫省的香爐，我沒有機會回到長安。“伏枕”指的是杜甫的衰病。他說“無才日衰老”，我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哪一天回到長安，哪一天再回到省中，哪一天再能值夜，寫諫草，再在桌案上有香爐？永遠也不會有了。

　　“山樓粉堞隱悲笳”，我現(xiàn)在面前只有白帝城，山上的高城上有“山樓”，城樓之上有“粉堞”。這個“堞”，中國也叫作女墻。因為這個城是粉刷的，用白粉涂的，所以是“粉堞”。我看到的不是“畫省香爐”，而是“山樓粉堞”。我聽到的是傍晚黃昏“落日斜”時城頭上的戍卒一片悲哀、凄涼、代表戰(zhàn)爭的“悲笳”的聲音響起。

　　“山樓粉堞隱悲笳”，“隱”字前人的注解有兩個意思。“隱”就是“不見”的意思，只聽見“悲笳”的聲音，看不見吹笳的人。我們只看到女墻的城樓，看不見“山樓粉堞”的背后。第二個意思就是“悲痛”，就是“惻隱之心”的“隱”。我不但不能回到長安，而且國家都在戰(zhàn)亂之中，傍晚聽到城樓上的悲笳吹起，心中就升起一種隱然的悲痛。

　　我們講它次序的結(jié)構(gòu)，第一首到第二首之間有結(jié)構(gòu)，而第二首也有次序，開頭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是寫從日落到北斗星出現(xiàn)。結(jié)尾兩句“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是月斜了。從日落星出，到月亮升上來，再到月亮斜下去，整個的一夜，他都在懷念長安。怎么知道是“月斜”的？他說就在我懷念“畫省香爐”的時候，就在我感慨“奉使虛隨八月槎”的時候，猛然間抬頭一看，“請看石上藤蘿月”，你看，當初月亮剛剛升上來的時候，月光照在山石上，山石上有爬藤蘿?，F(xiàn)在“已映洲前蘆荻花”，月光已經(jīng)從藤蘿上移下來，照在沙洲的水中和地上，這是“月斜”。這是寫他長夜無眠。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第三首：“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锖饪故韫γ。瑒⑾騻鹘?jīng)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p>

　　第二天早晨——你們要知道，在山城上，尤其你要是登上白帝城的城樓——“千家山郭”，向下一看，高低上下的，有千戶人家，內(nèi)城叫“城”，外城就叫“郭”，其實不分內(nèi)外，我們普通都說城郭。在早晨的時候，在東方的曙光剛剛透出來的時候，大家還沒有起來，“千家山郭靜朝暉”，氣氛如此寧靜。

　　而杜甫漂泊在江上，他想要回去，但道路阻隔不通，“日日江樓坐翠微”，每天就坐在江邊的一個樓上。這個樓在什么地方？“翠微”指的是山中的巒氣，就是山上的一些煙靄。那個顏色是發(fā)青的藍色，所以叫“翠微”?！拔ⅰ笔卿闈鞯?，不是很濃重的云霧。他說“日日江樓”，我就坐在這一片溟濛的山靄之中。

　　杜甫看見什么？“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span>這是主題，現(xiàn)在寫的是夔州，是秋天的景物?！靶潘蕖?，宿字念xiǔ。一宿就是只隔了一夜，“信宿”就是兩宿，兩夜?！靶潘蕖保褪沁B夜。他說我每天懷念長安，每天晚上看北斗，每天早晨起來看到漁人，“信宿漁人還泛泛”。

　　我們說，杜甫一方面寫實，一方面有象征。“信宿漁人還泛泛”是眼前的景物，是寫實，可是也有一種象喻的意思。怎么表達的呢？“還”是一直沒有改。還是在那里“泛泛”，還是在漂泊。而“還泛泛”三個字，就不只是寫我看到漁人總是在水上漂泊，我也想到我杜甫今天也是漂泊在長江上。既寫漁人，也是象喻他自己。

　　還看見什么？“清秋燕子故飛飛。”燕子是候鳥，這是實景，可是你要注意，“清秋燕子”是“故飛飛”。論詩的好壞，一方面看形象恰當不恰當，另一方面就是看你的口吻有沒有把內(nèi)心真正的情意傳達出來。這個“故”字說得好。為什么那些燕子就“故意”在我杜甫的眼前“飛飛”？燕子可以從南方飛到北方去，可是我杜甫沒有辦法像燕子一樣回去。以上這四句表面上寫的都是眼前夔州秋天的景物，可是“還泛泛”“故飛飛”里邊已經(jīng)表現(xiàn)他想要回到長安而不能去的悲哀。下邊從第五句開始，就寫到他自己了。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差不多一般人到衰老的時候，就會想我這一生完成了什么。儒家講“不朽”，說你要立德，立功，立言。杜甫就說“匡衡抗疏功名薄”。他不敢說立德這一條，因為立德是圣人的行為。他說如果以立功來說，我曾經(jīng)希望我能夠做到像匡衡一樣“抗疏”，“疏”就是給皇帝的奏疏。為什么要說“抗疏”，而不是“上疏”？“抗”就是壓力之下也不屈服，“抗”是勇敢的，不只是平常地上疏，是大膽地提出奏疏?！翱锖饪故琛保耶斈旰螄L沒這樣做，我當年何嘗不是“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墒俏沂裁炊紱]有完成，朝廷沒有聽我的話，所以說“匡衡抗疏功名薄”，立功落空。古人還說你立言可以不朽，所以“劉向傳經(jīng)”。劉向是漢朝研究經(jīng)學很有名的學者。你可以著述、教學，把你的精神、學問流傳下去。我也想這樣做，可是我也沒有完成，所以杜甫就反省。

　　我的同學呢？當年跟我一同讀書的那些人，是“同學少年多不賤”，我當年的同學現(xiàn)在都是達官貴人。可是他們完成了什么？“五陵衣馬自輕肥?！彼麄兌甲≡陂L安的五陵，都在中央政府里成為達官顯宦?？墒撬麄円氖鞘裁矗克麄儾皇菫閲?，不是為人民，他們追求的是錦衣肥馬，他們要的是利祿，要的是享受?！拜p肥”兩個字是出自《論語》?！拜p”不是說普通的衣服，是“輕裘”，“輕裘肥馬”，就是說你冬天穿的皮裘是又輕又暖才好。而杜甫想要完成“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竊比稷與契”，可是什么都沒有完成。這里還有一個字很妙。杜甫不但是形象好、情感好，他的口吻也好?！拔辶暌埋R自輕肥”，是說你們不但不顧國家，也不顧念故人、老朋友，只顧自己，所以“五陵衣馬”是“自輕肥”。這是第一個意思。第二個意思就是任憑你們“輕肥”，我還看不上你們的“輕肥”。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這組詩的次序的結(jié)構(gòu)，是從“暮砧”，到“落日”，到第三首的“朝暉”，時間在進行。現(xiàn)在第三首的結(jié)尾寫到哪里去了？寫到“五陵衣馬自輕肥”。五陵在哪？在長安，就是長安附近的貴族聚集的地方。所以接下來第四首，馬上就是長安，而這個時候你就看到他的重點轉(zhuǎn)移了?！坝衤兜騻笔菑馁缰菅矍熬拔飳懫?，“夔府孤城”“千家山郭”也是從夔州眼前景物寫起的，都是眼前的秋天。可是現(xiàn)在，他一想到長安，他的這種懷念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所以第四首的開始已經(jīng)不是夔州的秋天了，而是長安。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guān)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span>這首詩前面的六句都是寫長安。“聞道長安似弈棋”，他說我聽說長安就像下棋一樣。下棋是怎么樣？這一盤你贏了，這一盤我贏了，下棋的勝負變來變?nèi)?。一個人輸一盤沒關(guān)系，一個國家的首都像下棋一樣，今天被安祿山占領(lǐng)了，明天被吐蕃占領(lǐng)了，這還算什么國家呀？所以他說長安，一個國家的首都，怎么能像下棋一樣一天變一個主人呢？“百年世事不勝悲”，想到近百年來國家遭遇的這些不幸和憂患，想到我杜甫這一輩子所經(jīng)歷的事情，說不盡的悲哀。一個是國家的“百年”，一個是人生一世不過百年。

　　是怎么樣的悲哀？“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這兩句的感慨其實很深。從肅宗以后是宦官監(jiān)軍，就是大將在外邊打仗，皇帝派宦官到前線去監(jiān)軍。這些大將都在宦官的節(jié)制之中，而宦官根本不懂得軍事，既沒有文才又沒有武才。當時的宦官真是高官厚祿，而且代宗賞賜他們，他們帽子上可以戴翎，衣服上可以佩帶，所以“文武衣冠”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的感慨很深，“文武衣冠異昔時”，國家所以不安定。

　　“直北關(guān)山金鼓震”，北方有回鶻，關(guān)山上一片金鼓。我們講高適的詩講過，那是打仗的聲音，是“鳴金擊鼓”。“直北關(guān)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遲”，西方是吐蕃，北方是回鶻，國家在兩邊的夾攻之中?！坝饡笔蔷o急的，是報告戰(zhàn)事的消息的，書信上插一根羽毛，就是特別緊急的意思?！坝饡t”，“遲”是慢的意思?！坝饡笔蔷o急的，怎么會是“遲”呢？這有兩個版本。

　　有人說這個“遲”不對，應(yīng)該是“馳”，既然是緊急的“羽書”，就是“馳”，跑得很快。一天到晚都是戰(zhàn)爭的消息，到處都是報消息的人騎著快馬傳遞緊急的戰(zhàn)事，所以是“征西車馬羽書馳”?？墒菫槭裁从辛诉@么一個版本呢？代宗廣德二年，吐蕃把長安給攻陷了。吐蕃還沒到長安時，皇帝知道消息緊張了，所以就傳下羽書，讓各地的節(jié)度使派兵來援救。但很久都沒有來救兵，所以長安淪陷，是“征西車馬羽書遲”，有人以為杜甫是故意用這個“遲”字。這是我所關(guān)心的國家，我眼看有了這么多戰(zhàn)亂，可是我杜甫，一個衰老多病的人，我在哪里？“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我一個人在四川。

　　“魚龍寂寞秋江冷”，古人傳說在秋天的時候，江中的魚龍都藏在水里。這一句回到了夔州，長江的秋天，江水這么寒冷。我在這么寒冷的地方，連水里的魚龍都潛藏起來的這么凄涼寂寞的地方，我怎么能不懷念我的故國？我在那里生活過很久，所以說“故國平居有所思”?，F(xiàn)在有很多事情都讓我懷想起來了。

前面的四首是他感發(fā)的進行，是從夔州的秋天懷念長安，長安的分量一首比一首重，到了第四首已經(jīng)整首都是寫長安了，只有“魚龍寂寞秋江冷”這一句是夔州。所以從第五首開始，都是他“故國平居有所思”中“所思”的內(nèi)容，都是懷念長安的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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