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樂府民歌中有《高陽樂人歌》二曲，其一為：“可憐白鼻騧，相將入酒家。無錢但共飲，畫地作交賒。”多年以來人們對這首詩莫得確解，現(xiàn)筆者試為臆解或可拋磚引玉。
先從本詩的難點入手，來看看什么是“騧”?！墩f文解字·馬部》：“騧，黃馬，黑喙。”可見“白鼻騧”就是黑嘴白鼻的黃馬。但樂府詩里說的是“白鼻騧”，是不是白鼻子的馬呢？查考有關(guān)詩歌文獻，有兩條可堪注意：
其一：李白·【橫吹曲辭·白鼻騧】：
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且就胡姬飲。
其二：張祜·【橫吹曲辭·白鼻騧】：
為底胡姬酒，長來白鼻騧。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
我們知道，唐代距南北朝時間不遠，且唐代“胡風”正熾，所以上面二詩應是極為重要甚或不可多得的參考資料。從上面兩詩顯示的特點來看，似乎“白鼻騧”的出現(xiàn)都與“胡姬”酒家有關(guān)，并不單單特指貴游子弟或多金少年的寶馬雕鞍。因為單就唐詩而論，與馬有關(guān)的詩歌多到不知凡幾，山水、愛情、友誼、邊塞等題材的詩中都有馬的意象出現(xiàn)，但并看不出馬與酒或酒家共同出現(xiàn)時有什么深刻用意或必然聯(lián)系。而唐詩中用到“白鼻騧”的詩句卻少的可憐，但其一出現(xiàn)就同時指向“胡姬”酒家，看樣子它應該是有其獨特用意的，似乎與風流、風月有關(guān)。李白在《少年行·之二》寫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馬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笨芍@“銀鞍白馬”就是它在《橫吹曲辭·白鼻騧》中所言的“銀鞍白鼻騧”。我們聯(lián)系到本詩中“可憐白鼻騧，相將入酒家?！币痪洌溆种赶蛄司婆c酒肆?！稑犯娂返诙寰碛凇陡哧枠啡烁琛奉}下注曰：“《古今樂錄》曰：'魏高陽王樂人所作也，又有《白鼻騧》，蓋出于此?！边@里可堪注意的是“高陽”二個字，“高陽”在今河南杞縣西南。秦末酈食其對劉邦自稱“高陽酒徒”的典故人所共知：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酈食其）踵軍門上謁……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按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非儒人也?！?/span>
高陽亦因酒而聲名遠播，這個據(jù)推斷為“魏高陽王”的“樂人”所作的《高陽樂人歌》與酒有關(guān)就是再正常、再合理不過的事情了。而題下注所言的“又有《白鼻騧》，蓋出于此。”就是指的后世如上述李白、張祜所作的《橫吹曲辭·白鼻騧》之類的擬樂府歌。而《高陽樂人歌》的第二首詩更可看出對一個酒徒的生動描寫：“何處?觴來。兩頰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勸我?！边@酒徒應該是個男子，其兩頰如火、面若桃花，酒后的顏色真可稱美艷。對男人美姿容的欣賞，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是很風行的時尚，比如至今被稱為美男子代表的潘安，被女粉絲追捧“看殺”的衛(wèi)玠，瀟灑嗑藥的祖師爺何晏，都是那個時代出現(xiàn)的名垂千古的花樣美男（而這在南朝樂府民歌中在人們所熟知的“郎歡”女愛的歌詠中對男子貌美的直接表述在所多有）。而除了嗑藥意外，那個時代最大的風尚就是酗酒了，那個時代有名的風流人物十有八九都是酒鬼，劉伶、阮籍是其中之特猶者。而酒鬼的特征就是放浪形骸、蔑視禮法，但他們做為風流名士的風度又讓人傾慕不已。于是就在女人們對其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中，生發(fā)出了“白鼻騧”的詩歌意象。“白鼻騧”詩意中可以看出大致是一個不拘禮法的浮浪子弟——酒徒的形象。有時可能很有錢（銀鞍白鼻騧，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且就胡姬飲。）有時又可能不名一文（“無錢但共飲，畫地作交賒”與唐代王績 《過酒家》詩中所言的“有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來時常道貰，慚愧酒家胡?！闭梢曰ハ喟l(fā)明）。但其風流情韻和不羈風度正是女子們?yōu)橹缘牡胤??！盀榈缀Ь?，長來白鼻騧。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彼哉秋L流浪子沾花惹草的風流情事的描寫，惹得女子們既愛其風流瀟灑又恨其薄情寡幸，欲愛無由、欲罷不能。
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白鼻騧”的意指，但為什么要以馬來喻人呢？我們再回到北朝樂府詩歌中去尋找答案吧：
【折楊柳歌辭】五曲：
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放馬兩泉澤，忘不著連羈。擔鞍逐馬走，何見得馬騎。
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祚R須健兒。?跋黃塵下。然后別雄雌。
【折楊柳枝歌】四曲：
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只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何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
我們來看以上幾條例證，不用多說，從詩中就可感受到是以女子的口吻借用馬的意象來表達對其情郎的思慕之情。馬之健壯是其情郎男子漢的象征，而馬的遠行、游走四方的意象又正可托襯出離別相思之情（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單相思）。以馬喻情郎正是可以理解而又恰如其分的表達。另外我們要在此特別說明，上述所引的不論是五曲《折楊柳歌辭》還是四曲《折楊柳枝歌》它們作為組詩應當做一個整體、全面的理解，切忌斷章取義式的抽出其中一首做單獨理會。比如通盤理解四曲《折楊柳枝歌》，我們就可知這做為作者的女子的確是思嫁了。
現(xiàn)在就要回到我們最初的討論了，即為什么專門強調(diào)是“白鼻”子的馬（騧）呢？這有什么用意嗎？其實，這所謂的“白鼻騧”，本意就是那個劉備的坐騎——的盧。《世說新語·德行》第31條：“庾公乘馬有'的盧’，或語令賣去，庾云：'賣之必有買者，即復害其主，寧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孫叔敖殺兩頭蛇以為后人，古之美談。效之，不亦達乎！’”劉孝標注引伯樂《相馬經(jīng)》曰：“馬白額入口至齒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奴乘客死，主乘棄市，兇馬也。”此“白額入口”者不就是“白鼻騧”嗎？
但這個被人們視為不吉利的兇馬卻是真正的良馬。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詞中有一句“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就是形容其神俊。 相傳三國時劉備被人追趕，騎“的盧”馬一躍三丈過河，脫離險境。而從這“神駿”與“兇馬”的矛盾言說中又正可見出人們對其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而之所以馬名“的盧”是有其原因的。我們可以通過《詩經(jīng)》中的一首詩來找到答案：
《詩經(jīng)·秦風·車鄰》：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毛《傳》：“白顛，旳顙也。”陳子展《國風選譯》集疏曰：“《釋畜》：'旳顙，白顛?！资枰崛嗽唬?旳，白也；顙，額也。額有白毛，今之'戴星馬’也?！兑?span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font-weight: 700;margin: 0px;padding: 0px;border: 0px;">·說卦傳》：'震為旳顙。’”。也就是說“白顛”就是“旳顙”?！皶A”意為白；“顙”意為額?！鞍最崱瘪R是指額頭上長有白毛的馬，也叫作“戴星馬”。依據(jù)上述明確的疏解我們就可以對“的盧”有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解釋?！暗谋R”之“的”本應作“旳”，乃因形近而致訛?！氨R”讀為“顱”，頭顱也。“的盧”本當寫作“旳顱”，此“旳顱”無疑就是“旳顙”或“白顛”，也就是指白腦門的馬。從這首詩的文意上來看，似乎飽含生死離愁，而其一開始就以“白顛”馬起“興”顯然是有明確的用意的，這個用意就是“白顛”馬暗示了某種離喪之痛以及代表了某種不吉之兆，而這種隱喻或象征之意是當時的人們所熟知的，所以一旦以之借物起興，其所代表的言下之意是不言自明的。
明白了這個“馬白額入口至齒者”的“的盧”就是“白鼻騧”，我們就可對“可憐白鼻騧，相將入酒家。無錢但共飲，畫地作交賒?！边@首詩有一個透徹的了解了?！翱蓱z”者，惹人憐愛也。但這個“無錢但共飲，畫地作交賒”的男人有什么可愛呢，其實這所謂的“可憐”正是在說反話，表達了一種又愛又恨之意。對情郎愛其風流，恨其不羈；愛之而不得，怨之而不舍，糾結(jié)萬端?！爱嫷刈鹘毁d”者，沒錢付賬，只好現(xiàn)場就地設(shè)立賭局（似乎是押寶賭大小之類），呼朋引類，他希望通過坐莊或親自參與賭博求得付賬的酒資?？梢妳s是是一個浮浪子弟、游手好閑之徒，但奈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世上的男歡女愛、悲歡離合從來如此。
另外,在我國戲曲和曲藝藝術(shù)中比如京劇、雙簧，許多丑角的鼻子上都敷涂成白色,就是白鼻子。筆者沒有研究過中國戲曲史或戲曲藝術(shù)理論,但僅就一般戲曲現(xiàn)象而論，所謂丑角并不一定是外貌上的丑陋,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曰“丑”是表示其人格上的缺陷,是一種道德化的臉譜表達。而“白鼻騧”正是以“妨主”的駿馬來象征外貌俊美而道德、人格上有缺陷的男人。
（本文由卜殿東原創(chuàng)，歡迎關(guān)注“虛室生白吉祥”并溝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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