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開始的段落充滿一個芳華已逝者對失去的惘然嘆息與意淫:看那些青春的健康的肉體之美,修長結(jié)實的腿,柔軟堅韌的舞蹈動作,不假粉飾的年輕的臉,細膩熨帖的曲線,無一不令人驚嘆,卻無邪念;過時的純粹的精神之美,對“活雷鋒”的巧妙圓合的小敘事,街道服飾照相館集體宿舍的具體重現(xiàn),全是紀念。開篇是濃重的緬懷的調(diào)子,卻容易走向失于輕薄的玩味。
幸而,沒有輕薄到底,嚴歌苓的故事總要觸及人性,幾個女兵間微妙的蠅營狗茍,誰都不無辜,誰都很無辜。偷軍裝事件里義正辭嚴的小郝與假胸罩事件里沖上來就扒衣服搜身的小芭蕾令人不寒而栗;軍裝事件里林丁丁最后一刻的善良憐憫與劉峰事件里的赤裸裸的曖昧挑逗然后賊喊捉賊,是一個人身上表現(xiàn)出的底線未泯與丑陋懦弱,可惜,她明明那么美。 “好人”被“好人”的帽子輕易瓦解了好不容易的反抗。高原演出臺上團長對何小萍的無恥綁架,明明出心卑鄙,偏要光明正大言辭偉岸的高尚。知道你因為不被尊重而卑微膽怯,知道你心有怨尤打算抗拒,偏給你個高高的帽子戴,讓你覺得自己終于被久違的尊重了,正恨不得慷慨激昂赴湯蹈火,然后再輕飄飄地擊碎你的幻想,——其實沒想怎樣尊重你,只是以尊重的名義瓦解了你的消極對抗,待你繳械投降,再給你你膽敢反抗的嚴厲處罰,細思極恐,怪不得映期拖下來,竟然審過關(guān),原來含著這樣令人欲哭無淚的“智慧”。 劉峰離開文工團前讓小萍扔掉那些表彰的證書,也是反抗,對自己曾經(jīng)是個真正的“活雷鋒”的反抗,他的怨恨是眾人的冷眼旁觀與欲加之罪逼迫出來的,幸好真實血腥的戰(zhàn)火洗禮了他心底的怨念,當他眼睜睜看戰(zhàn)友滑入沼澤自己卻無能為力,當戰(zhàn)友橫尸眼前,甚至在眼前粉身碎骨,他卻只能奮力躲避槍林彈雨,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從那一刻開啟了他變得平和知足的源頭,做一個普通小人物為生活打拼的劉峰最終完成了人性最高境界的質(zhì)變,是生死的慘烈切割讓他原諒了那些貌似花團錦簇地活著卻怯懦無比的人們。
只有遭遇過不公平對待的人才能想起悲憫。小郝在聯(lián)防隊門前仗義執(zhí)言,脫口而出的國罵是因為她已經(jīng)嘗到人生的些許失意,與當初躊躇滿志的高傲的干部子弟自居判若兩人,那時以為江山任我多嬌,何況門當戶對強強聯(lián)手,后來才發(fā)現(xiàn)縱然物質(zhì)富有,生活貌似成功,依然充滿無奈與思慮。何小萍對劉峰的好感由此而生。她可以將心比心,另一些人因為沒有類似經(jīng)歷,所以沒有心。尊享在自我膨脹的成功臆想里,世界只能是他們自以為是的模樣。 編劇導(dǎo)演都是曾經(jīng)親歷電影背景時代的見證者,卻難免有居高臨下視角,不自覺流露的優(yōu)越感,仔細看,總有許多蛛絲游蕩。結(jié)尾蕭穗子視角口吻的對劉峰何小萍的贊美,真誠固然,難以自圓其說,仿佛羨慕兩個人的平和豁達,其實那是沒有跟他們一起捱過日復(fù)一日的辛酸與卑微的高高在上。 草地上的獨舞,成為太多人的淚點,我終于忍住了眼角的淚,不是因為人物的不幸,是因為遭遇不幸的后來還能這么美。 平安夜的芳華乍現(xiàn),不過給觀眾一個片刻的夢幻,每個人都從這夢幻里找到了自己的眷戀,太多人看到青春易逝的悵然若失,有人看到愛而不得的郁郁不甘,有人看到人性善惡的翻云覆雨,有人直接看到劉峰是個傻瓜,也有人看到對不幸者額外的悲憫與尊重,然而,無論誰,看到什么,都折射自己的在意,因為,沒有注目,根本無意探究,就像那個林丁丁,后來就若無其事地忘了,她的一句話改變了別人的一生。 我看過嚴歌苓的第一本書是一本來路忘卻的有頭無尾的破書《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里面有《芳華》個別人物的脫胎源起,我只記得,在有愛與尊重的眼里,你一切都在,在無愛與尊重的眼里,你只是一片空白。 劉峰與何小萍們何以能在貧瘠困窘的現(xiàn)實中,相依為命地坦然平和,因為他們心里不僅有對人的愛與尊重,還有對世事無常的敬畏。 所以,芳華猶在的年代,友情愛情里的人性流轉(zhuǎn),是讓人學(xué)會舉重若輕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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