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個姑丈,脾氣各異,不過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犟”,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好笑,我爺爺奶奶是用何等的眼光來選女婿的呢。
五個姑姑中,五姑離我家最近,所以跟五姑丈見面最多。他是一個跟任何人都相處非常好的一個老人,頭發(fā)寸白,身板筆直,臉上永遠掛著笑,瞇著眼睛,像尊佛。
對于拜年,在農村是一件大事,我們講究的是年初一在家吃完早上的齋飯后就到叔叔舅舅家拜年,然后初二在家里等外嫁女回娘家。五姑丈卻永遠是年初一中午到我家拜年,按說如果五姑健在,我父親健在,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可是我五姑及我父親已然逝去十幾年,可是五姑丈每年皆從不破例,每次到了我家,都恭恭敬敬叫我媽媽“嫂子新年好”,吃著媽媽新年時節(jié)特意為他做的紅糖老姜豬手雞蛋,說熱心家常話,聊過去家長里短,談各家各人近況,嘮叨半天,臨走,硬要從包里掏出三百五百的塞到媽媽手里,說給大嫂買東西吃,我看他們兩個頭發(fā)花白之人推來推去情景,心兒竟是非常的柔軟,眼睛不禁發(fā)潮。
可是,年前的臘月廿九,也就是新歷一月二十三號,鎮(zhèn)里召開了防控新冠疫情動員會,然后就是通知新年不能串門拜年,大家都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嗑瓜子吹牛看電視,然后就是通知政府公職人員年初二全員到崗,一時風聲鶴唳,如臨大敵。
大年三十晚上,表弟跟我說他爸爸即是我五姑丈要年初一按例到我家拜年,我反復勸說無果,最后我搬出政府規(guī)定,身為公務員的表弟終于答應說服他爸爸待疫情結束再來拜年。然后通過各種渠道,勸說八方親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全部拒絕串門走動拜年。
初一早上,依然跟往年一樣熱烈的鞭炮聲,只是沒有了往年大小小孩家家戶戶串著跑到各家各戶討喜的歡呼聲了。
我們這里有個習俗,一到過年,年三十天黑開始一班半大男孩就到各家各戶送上紅小紙條,上寫“丁財貴壽”,“四季平安”之類吉祥話語,主人照例會回一個小紅包;到了凌晨,哪家響起開門拜神的鞭炮,附近必轟的一聲響起雜亂的跑步聲,摻雜著“叔姆伯姆哎,開門大吉利是”的聲音,跑進門來,送上寫著各種字體,歪歪扭扭的“大吉利是”幾個字的紅紙條,主人照例奉上一個小紅包,眾小孩又一哄而散,奔向另一響鞭炮處,紅包的多少小孩并不在意,倒是如此反復奔跑,樂此不彼。
放過鞭炮以后,煮過煎堆(習俗之一,正所謂新年煎堆,你有我有,亦謂“煎堆碌碌,金銀滿屋”),拜過祖宗神仙,吃過齋飯(正月初一早上吃齋,也是習俗之一),我戴著女兒專門給我買的N95口罩,拿著小刀,去媽媽菜地里割菜,街上是出奇的寂,以往小孩老人通通不見,如冠的榕樹下只有幾只狗在追逐,還有樹上如潮若雨的鳥聲,偌大的街上空蕩無人,只碰到村里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我?guī)讱q的大孩子在拍手歡呼…一切恍如做夢,而又是如此的真實,讓我不禁恍惚。
村門口的草莓地里,紅紅的果已經非常誘人,成林的臺灣奶油青棗已經壓滿枝頭,一群群各種小鳥翻來覆去在林里天上吱喳追逐,一個農婦在地里忙碌著,想起往年地里人群熙熙攘攘摘草莓采青棗的情景,我深感擔憂,因為這塊地是承載了一個家庭一年的期望和勞作的報酬,按照現(xiàn)在的態(tài)勢,今年的前景已然蒙上了一股陰影。
承包戶,一個廣西中年黑瘦漢子,隔著水溝跟我聊,說起近況,滿臉無奈:一共五十三畝地,地租每畝1500元,近八萬,草莓種了三十畝,臺灣青棗種了十五畝,圣女果種了八畝,苗子肥料花了二十萬,人工花了十萬,共投入三十八萬,今年天氣好,春節(jié)是個豐收季,可是看現(xiàn)在情況,如果因為疫情沒人來地里采摘,都不知道怎么辦。(果然,此后的事情正如大家擔憂的一樣,每天基本沒有人來地里光顧,黑瘦漢子每天把大車的草莓拉到各市場去賤賣,我也幫他在單位和小區(qū)賣了一點,可是產量太大而銷量太少,大部分誘人的果只能由它在地里腐爛。此為后話。)
媽媽的菜地跟其他鄰居的菜地一樣,在冬日里依然一片盎然,一片綠波,周圍的美景與對殘酷未知的猜測,一時把我心都堵了。
回到家里,竟然意外發(fā)現(xiàn)大舅舅的兒子帶著老婆小孩來家里拜年!
隨便敷衍一下,散了。及后我們準備跟老媽打牌,老媽突然說:別打了,我們看看家里有多少米糧,該準備一下,怕個個都不得出門,以后吃什么呀!困在家里的一共有六個人,按疫情一個月結束的話,各按飯量,最終計算出一天一家人要吃十九碗米飯,一個月攏共要九十斤大米,其他副食另算,再買幾十斤肉,梅菜豬肉豆豉鯪魚午餐肉等罐頭若干…,正在商討之間,外甥女跑過來跟外婆拜年,老媽毫不客氣地不開門,隔著拉閘門跟她說了幾句話,給了一個紅包就把她打發(fā)走了,惹得我們大笑(我在打這段話的時候也是禁不住笑了)。
年初二我就上班了(上班的事留在第二篇),及后家里的一切補給都由我負責,其他人就在家里養(yǎng)膘。早上六點前起床,并不需鬧鐘,鳥兒會在窗前把你喚醒,像自家養(yǎng)的一樣。上班偶爾走路,偶爾騎共享單車,下雨時蹭鄰居同事的車,家里到單位大概三公里,無論哪種方式皆從不遲到。
及后情況嚴重,村子封閉,村里兩個出口只余一個,設一檢查崗亭,外人皆不能進出,曾見一外嫁女帶湯給父母也是在村口檢查崗亭里交接,不耐寂寞的小妹帶兒子過來看老媽和家人,也僅僅在村里封鎖欄桿兩邊交談幾句。
反倒媽媽開心得很,家里小孩做飯,她只管每天去菜地玩玩,弄點青菜回來曬菜干,又或者跟小貓玩玩,跟小孩打牌玩玩,又或者帶一幫小孩到菜地里去摘桑葚,去砍蕉,去摸茨菇,去煨番薯玩玩(以上各種情景,在我公眾號其他文章已有表示,不再細叨。),整天樂呵呵的。一到晚上電視天氣先生出來預報天氣時候,必要端上碗筷去店里看她的天氣先生,我笑那是她情人,她倒有點羞澀。
每天下班到市場買菜,井然有序,供應充足,價格并無異動,讓大家都覺驚訝,反倒是三鳥肉蛋價格下降,讓開始囤了貨的媽媽嘮嘮叨叨說買貴了。不過,青菜還是挺貴,媽媽就讓我?guī)c青菜去上班分給同事,還特意交代我跟同事說不是每天送,菜地沒有這么多,而媽媽并不知道,她的出自內心的善良舉動感動了很多的朋友。
這種態(tài)勢一直到三月底疫情減輕才逐漸放松,而我家和村子的生活也逐漸恢復正常。
村口那五十三畝的果園已經種上了玉米,青棗林已經全部剪完枝,田間,多了兩個人在伏地向土勞作,而無私的土地必為此勤勞而無怨的人們回報它的一切。
玉米已經抽穗,剪了枝的青棗亦已經抽芽,因剪枝后無處藏匿的鳥兒又陸陸續(xù)續(xù)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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