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教育部專門就該不該讓家長改作業(yè)發(fā)了文，判詞是：不能。理由不言而喻：這有要求祭師尸祝越過禮器幫廚師干活兒而自己躲在一旁打盹偷懶的嫌疑。我卻頂風作案“倒行逆施”地讓家長陪著我和孩子們讀書，不僅要讀，而且還要寫讀后感，膽兒是不是很肥？
緣起是教授《孔乙己》。據弟子孫伏園回憶，在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中，魯迅最喜歡《孔乙己》，超過了一炮而紅的《狂人日記》，超過了被眾人視為先生代表作的《阿Q正傳》……
《孔乙己》寫的什么呢？大多數資料還是把它解讀為科舉制度對人的戕害。
孫伏園在簡括魯迅當年告訴他最喜歡《孔乙己》的意見時說：“《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span>
我以為“涼薄”這個詞才是該小說的核心。
這絕對是難點，該如何突破呢？家校共讀：學生周末回家與父母一起讀，一起討論，并一同來寫作，家長執(zhí)筆。
做一個有溫度的人
——再讀《孔乙己》
陳一夫的爸爸
看著面前個頭與我相仿卻朝氣逼人的兒子，看著語文課本上如出一轍的涂鴉——各式墨鏡與長劍，不惑之年的我有時光錯亂的感覺。
寫點什么好呢？時代背景？悲劇成因？兩次“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四次“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的異同與作用？從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錢”和“摸出四文大錢”中體會魯迅先生用字之精妙準確？“以樂景襯哀情”的藝術效果？……不不不，我不想說這些，這是蘭老師該干的活兒，我想說點其他的：溫度，關于作為一個人的溫度。
通篇讀完，我只看到了兩個字——“冷漠”，掌柜是冷漠的，酒客是冷漠的，連十二歲的“我”也是冷漠的。可憐的孔乙己淪落如此，自然有可恨的地方，譬如好吃懶做，情急之下還會偷竊……然而，這是被冷漠對待、肆意嘲笑的理由嗎？在當今這個娛樂至上、全民狂歡的時代，還有沒有“孔乙己”？有沒有掌柜、酒客、和十二歲“我”一樣冷漠的看客？
全篇最悲涼的一句話，我以為是：“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他給予他人快樂，使“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然而無足輕重得猶如從空氣一樣?？滓壹阂苍鞘聭烟ズ筮蛇蓧嫷氐目蓯蹕牒?，也曾是寒窗苦讀的夢想學子，有疼愛他的雙親，或許還有喜歡他的姑娘，怎么就變成與這個世界毫不相關了呢？如何避免成為一個“孔乙己式”的人？即我們該怎樣度過這一生呢？
兒子，我只愿：當有孔乙己一樣的人向你講關于茴香豆之類的話題時，不要回過臉去不理會，請面帶微笑努力聽完，如果可以的話，請給予一點良善的回應；當有孔乙己一樣的人請你拿一碗酒時，萬不可放在門檻之類的地方，請雙手遞過去，安靜地等著他喝完……成年后若世事艱難，想開個小酒館度日為生的話，萬不可往酒里羼水，偶爾遇到囊中羞澀又想喝一口的客人，大大方方地請他一杯，不必把酒錢記在心里甚至黑板上……
努力做一個溫暖的人，即使不能照亮世界，至少也可以給予他人一絲溫暖。
年少不懂李宗盛，聽懂已是曲中人，魯迅的作品何嘗不是如此？少年時煩魯迅、笑孔乙己，到得不煩先生、不笑老孔時，時光已然流逝好多好多年了。
一聲嘆息……
對于孩子們來說難出天際的課文，家長一下子就讀懂了，這就是閱歷的效能。所以，要多安排家長與孩子討論我們教學的經典文學作品——家長是老師最好的助教。
家長都寫了，老師能不寫嗎？蘭老頭兒抖擻精神一口氣寫了四篇，特選一二給你看。
孔乙己為什么要來教“我”寫字
蘭勇
孔乙己來教“我”學寫字，結果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冰涼的，自討沒趣。
孔乙己為什么要巴巴地來教“我”學寫字呢？原文是這樣的說的：
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
這里的“他們”是指那些成年人，咸亨酒店中的掌柜及食客。因為他們只會挖苦、諷刺，往老孔的傷口上撒鹽并收獲自己的快樂。
他是一個人不能總不說話吧，再說滿肚子學問，不掏出來窖在肚子里會發(fā)脹、變臭的，所以，必須要找一個發(fā)泄口。用馬斯洛的需要理論來解釋，就是人除了生理、安全的需要外，還有群體、尊重的需要，甚至每個人都渴望著自我實現。中舉，一時半會兒完成不了，但得到他人的認可是迫切需要的，于是他就瞄了“我”了。
“你讀過書么？”這是在有預謀地套磁兒。
“我”只是略略點一點頭，是一種禮貌，是伙計對顧客的基本禮貌，他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足見孤獨與寂寞到了何等程度！
“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考你一考”的意思是一方面對自己的學問信心十足，另一方面是說自己不會為難“我”，只是隨便做做檢測。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我”也不待見他。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span>
“我”心理活動配上“回過臉去”的動作，嫌棄之意表露無遺。
他卻不識趣，依然期待，態(tài)度還極其“懇切”，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冷若冰霜，尷尬?。?/span>
“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
這是關心“我”嗎？更多的應該是炫耀、顯擺。
當“我”忍不住不耐煩地回應他之后，他竟然高興起來了。高興什么？高興有人理他了，高興終于有機會展示他的學問了。
他甚至有些喜形于色了：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這個細節(jié)動作表明他不僅想教“我”，還想向其他人證明：他是識字的，至于考秀才那是遲早的事；不撈著，那是時運不濟，并非自己學問不行。接下來就向“我”夸耀自己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了。這是什么學問？這很重要嗎？有什么意義呢？這一操作暴露了他教“我”寫字的真實意圖：證明自己。套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凡爾賽文學??！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span>
這是“我”用腳在做選擇，用腳在打孔乙己的耳光。
其他小孩子呢？只是饞他碟里的茴香豆罷了。我想起了《天龍八部》中的慕容復。這哥們一心要恢復大燕的輝煌，父子倆處心積慮、費盡心思、耍盡陰謀詭計也未能得逞，最后瘋了。忠心耿耿的婢女阿碧為了滿足他當皇帝的愿望：就讓他坐在墳頭之上，接受一群小孩子行跪拜之禮。前提是要給他們糖吃。這也與傻兒司令唱戲唱得難聽得要人命，于是，不得不給每一個來聽戲的人發(fā)大洋一樣。
孔乙己可憐，更可悲。
《孔乙己》——魯迅對人性的絕望
蘭勇
《藥》中夏瑜的墳上有花環(huán)、《皇帝的新裝》中的小孩說了真話，《我的叔叔于勒》中的“我”給了叔叔小費，它們尚給人們留了一線希望，《孔乙己》就徹底掐斷了，只看到了人性的冷酷與無情。
丁舉人是否良善讀者無法直接感受，但可以從那個喝酒的人的話語在推斷：
“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span>
前一句話說明丁舉人有權勢招惹不得，是孔乙己不識時務了。難道孔乙己不知？窮瘋了吧。
第二句話寫出了丁舉人的殘忍：偷東西是不對，寫了服辯認了錯不就行了嗎？氣不過打幾下不就解了氣？打了大半夜還不能解氣么？為什么非得要打斷人家一條腿呢？還有，這個喝酒的人敘述之冷靜，叫人不寒而栗！太冷了，沒有一絲溫度，殘忍、冷血、絕情到了極點。
再分析掌柜與這位喝酒之人的對話，你會更加真切地感觸他們的冷酷無情：
老板是因為粉板上還寫著孔乙己欠十九個錢才想起他的，掌柜和其他食客一樣之所以跟孔乙己說話，不是尊重他，而是拿他取樂，專揭他瘡疤，不讓它愈合，每時每刻都鮮血淋漓，以此來招徠顧客。除此之外就是要債、逼債了。
“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反問句是這位喝酒人在顯示自己見多識廣談資豐富，也是故弄玄虛，賣關子以吸引他人的注意力，省略號也是這個作用?！傲恕?，是時態(tài)助詞，并非語氣助詞，說明根本沒有一星半點的情感注入。
掌柜的回答絕了：“哦?！辈皇恰鞍 ?，沒有絲毫的驚訝，說明孔乙己斷腿之事在他心中沒有掀起一絲波紋。他甚至都沒有興趣繼續(xù)談論下去了。
可是那個喝酒的人不吐不快啊，于是劈里啪啦說了孔乙己被打的緣由和經過。
掌柜被激起了興致：“后來怎樣？”“后來呢？”“打折了怎樣？”他關心的不是孔乙己，是在八卦這個事件的細節(jié)。
喝酒的人則顯然興致不高了，掌柜還一再追問，“后來打折了腿了?！薄霸鯓樱俊l曉得？許是死了?！薄罢l曉得”的潛臺詞是“誰關心，誰在意呢？”“許”是大概、大約之意，根本沒在乎孔乙己的死活。
小伙計呢？他本也是一個遭人嫌棄的人，“樣子傻”伺候不了長衫主顧，只能來對付短衣幫，因為不機靈，兌不了水，所以這活兒也干不了，只能專管溫酒的無聊職務了。他平時連笑都不能敢，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且有次數限制，還是附和著別人笑的，你看他慘不慘？但就是這樣一個不受待見的人他也不待見孔乙己——不想理會他更不想跟他說話。所以孔乙己問他讀過書沒有，他才那么矜持，只“略略點一點頭”，沒想到孔乙己不識趣上桿子要教他寫字?！拔一剡^臉去”，這就是公開的拒絕啊，最后干脆努著嘴走開了，他的冷與孔乙己的懇切形成了對比，這是真正的尬聊?。】滓壹鹤詈笠淮蝸砗染?，小伙計把酒溫好端出去，不遞到手里，而是放在門檻上。他對孔乙己的嫌棄到了何等的地步？！他們可是同處社會地底的苦命人??！
還有那些短衣幫，在《阿Q正傳》中魯迅也描述過：阿Q受了欺侮，他還要去欺凌那些不如他的人，如摸小尼姑的頭等。這些窮哥們同樣把自己的廉價的快樂建立在孔乙己的痛苦之上。
咸亨酒店就是那社會的縮影，這里的人就是社會各階層的代表，你說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嗎？該當如何？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span>
舊的社會已然腐朽至極，唯有革命，在絕望谷底方能滋生新的希望。
有了家長和老師的共同加持，學生是不是更容易上道呢？當然。
（此文原載《創(chuàng)新作文》2021年第4期）
其他科學的語言訓練方法，可參看《蘭勇講作文——素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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