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天短,噴完藥,太陽就落到西山后邊了。爹留在果園里拾掇著,山晨和母親先回家做飯。一進家門,山晨多少有些驚異:院子里什么時候長出這么多的花草?它們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潑潑辣辣地盛開著。家里以前是從不養(yǎng)花的,只有一顆仙人掌,長在墻頭上??焓炅税?,爹娘從來不管不問,沒那時間,也沒那份兒心情,可現在它已經把那段墻頭占得滿滿的了。自打山晨考上大學,家里一切似乎都有了轉機,娘的身體逐漸好起來,生活也慢慢好過了。現在山晨參加工作能掙錢了,弟弟也參了軍,在部隊上干得不錯。爹娘精神上壓力小了,這不,也養(yǎng)起花來了。這些花草沒有精致的花盆,都栽在一些破盆子破罐子破碗里,有的直接栽在地上,但它們都長得很旺,開花也很賣力。娘說,咱家院子里前些年養(yǎng)過那么多的兔子,還有雞呀鴨呀鵝呀什么的,土好,有肥力。其實這都是些很普通的花草,有的還是娘從山上刨回家的野花,比如石竹花,山菊花。這些花草只要稍微一伺候,就沒命地長。山晨挨盆挨棵地看,一邊問這問那:這盆花叫什么名,是買的還是從山上挖來的;那盆什么時候開花,開什么樣的花。娘一邊忙著和面,一邊忙著回答兒子的提問。娘一邊包著水餃,一邊說:“你小時候就愛對著個東西一瞅瞅個大半天,問這問那的,長大了還是這樣?!?/span>山晨說:“那時候我一問爹他就煩,還說我笨,以后就不問他了,光問你?!?/span>娘說:“那時候我就說你這孩子有觀察力,想象力強,上學寫作文肯定不孬,結果還真是。”山晨記得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寫了一篇作文,要投稿。娘知道了,很高興,就打開衣柜,從底下翻出一本方格稿紙來給他,還摸著他的頭說,好孩子,好好寫,長大了當作家。那本稿紙已經發(fā)黃了,那時候是很少用這樣好的稿紙的。不知道娘為什么把它放在衣柜里,也不知道放多久了。記憶中,娘的笑容很少。山晨很感激娘。小學畢業(yè)后,山晨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因為得交二十塊錢的學費,家里一時拿不出來,爹就動搖了,說:要不就不上了,去學個手藝吧。你看人家那些做木匠活兒的,憑著手藝,一輩子也餓不著。山晨聽了偷著流淚,自己在心里說:叫我學木匠?哼!你當爹也不能這么小看人吧?我還要考中專,吃國庫糧呢。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娘找塊塑料紙,什么也沒說,一頭扎進風雨里。剛走出幾步,天上響一個霹靂,娘腳下一滑,跌在泥水里。山晨哭喊著從屋里跑出來,把娘扶起來,拽著娘的胳膊說:娘,回屋里去吧,你不用借錢了,我不上學了,我不想上學了!娘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一下,說: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還不快進屋里去!第二天,山晨去上學,把娘借來的二十塊錢交給老師,那兩張十元鈔票上還粘著泥巴。小時候,山晨佩服娘,不佩服爹。娘初中畢業(yè),那時在農村婦女中也很少見了??上粯?,也沒能出來“脫產”。娘剛嫁過來的時候,在村里當過幾年民辦教師。后來山村里鬧文革,分幫派,再加上有了孩子,娘就不再干“民師”了。要是一直干下去,娘早就轉正了。山晨覺得娘生活得很苦。他覺得娘不應該生活得這么苦,她不應該在這個窮山村里過這樣的窮日子,因為她善良,有文化。她應該吃國庫糧,活得跟那些坐機關的人一樣滋潤。山晨想,總有一天,他叫娘過上好日子,叫娘每天都笑得那么好看。他很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刻苦學習。爹從果園里回來,水餃也煮出來了。爹執(zhí)意要喝點兒酒。其實他這幾年身體不大好,本來不怎么喝酒,可是今天兒子家來了,說什么也得跟兒子喝上盅。娘要再炒上個菜,爹說:“不用炒,水餃下酒比什么都強,酒足了,飯也飽了?!?/span>吃完飯,山晨到吳老師家。吳老師家離得不遠,山晨也常來坐。一進院門就聽著吳老師的老婆在那里數落:“吃屎的料!干什么也不行,一整下午就鋤那么二分地,家來還累得聲喚。有能耐你轉上正,一個月拿五六百塊,想干活俺也不叫你干。在外邊當孫子,在家里又想當老爺,沒見過你這樣兒的!”山晨站在院子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聽見吳老師老婆在屋里喊:“他大哥家來了?不快點兒上屋,怎么站外邊?”山晨只好硬著頭皮進屋,吳老師老婆繼續(xù)數落:“他大哥你評評吧,當那么個破民辦老師覺著了不得了,成天就忙了他!能忙出來個結果也行啊,也轉不上正,一月拿那百十塊錢,好干什么?叫人家當牛使了,還覺著怪光榮,誰像他那么傻?這又叫他當什么破主任,人家是讓他多干活,他就真的越來勁了。家里地里,里里外外的活都是我的,把我累死他也不覺味。這星期天,指望他替我干點活兒,結果他一下午鋤了二分地,家來就死床上不動彈了。大兄弟你說俺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反正我是跟他過得夠夠的!這個家有他沒他一個樣兒,沒他俺過得越好?!?/span>這時吳老師頂著老婆的唾沫星子從里屋走出來,對著山晨苦笑一下說:“吃飯了?我剛從地里回來?!?/span>老婆搶過來說:“剛從地里回來,你有功了!誰閑著來?”山晨想打圓場,說:“是啊,里里外外都指望嬸子,嬸子怪累。吳老師在學校里負責,也怪忙,他也想在家里多干點活兒啊?!?/span>“他大哥你別說那個了,腌臜死人!他要在心里有這么一點兒念頭兒,也算是他還有良心。俺也不知傷了哪輩子天理,跟著這么個窩囊廢。你坐那里做什么?還不快給他大哥泡上茶葉!”吳老師站起來去泡茶,山晨攔住說:“別泡了,坐著歇歇吧,剛吃了飯,不渴。”坐下來又說:“吃點苦受點累都是臨時的,轉正也是早晚的事兒,轉上正了就什么都好說了?!?/span>吳老師老婆說:“哼,就他那個樣兒,光坐家里等著,一輩子也轉不上?!庇洲D身對男人說:“怎么著,他大哥在縣里教學,趁這工夫還不跟他大哥商量商量轉正的事兒?”吳老師哼哼唧唧地說:“今下午在家北遇著山晨了,都說過那個事兒了?!?/span>山晨說:“嬸子你放心吧,我一個表叔在教育局管這方面的事兒,我抽空兒去問問他?!?/span>吳老師老婆說:“那敢情好,那大侄子你就操操心吧!他窩窩囊囊的,見了人連話都不會說,叫他上縣里找人問問比逼他上吊還難。大侄子你好好跟領導說說,他這個情況,到底應該不應該轉。只要給轉,花多少錢俺也情愿,砸鍋賣鐵俺也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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