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故事(四)從軍夢
大哥滿懷激情投入軍營,一去就是七年時光。
參軍不久,大哥就寄回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二寸的頭像照片,他頭戴栽絨的棉軍帽,帽子的耳朵翻卷起來,整齊地系在頭頂,正面的五角星深深地嵌在栽絨里面,顯得軍帽特別厚實,大衣的領(lǐng)子故意敞開了一些,為的是要露出里面衣服上的紅領(lǐng)章,但同時也露出了大衣里面的羊毛。羊毛很長,那里肯定是非常寒冷的地區(qū),我想這肯定是大哥他們的標準裝束,要不然不會穿著這些拍照的。
大哥的另一張照片是全身的生活照,他站的筆直,帽子還是那頂厚實的軍帽,只不過他把大衣敞開了,那架勢有點像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打虎上山的劇照。
但是他身后的背景是光禿禿的荒山,而非是繁華的城市或者整齊的營房,這頗讓人有些不解,為什么不選個好一些的風景拍照呢?
看了這些照片,媽媽是高興的,兒子英俊威武,英姿勃發(fā),做母親的哪有不高興的道理呢?最重要的是,兒子終于走出了上大學帶來的心理陰影,開始振作起來了。
然而不久,媽媽又開始涕淚漣漣了,母親心很細,他從照片中讀出了大哥部隊生活的艱苦。她說你看看,咱們這里剛?cè)攵?,你大哥他們都穿上了皮襖,戴上了厚棉帽子,到三九天可咋辦呢?她開始思念兒子,每日默默垂淚。
于是媽媽要求我給大哥寫回信,信由媽媽口述,問冷暖,問苦樂,問訓練,問團結(jié),媽媽就像對著大哥說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有時就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復。
我心里嫌媽媽啰嗦,但嘴上不敢頂撞,就先如實記下來,然后我再慢慢編一下。最后給媽媽念一遍,她聽的最仔細,往往還要追著重復,讓我再加幾句囑咐的話。
大哥的通信地址,仿佛特別神秘,只是寫河北宣化縣,沒有街區(qū)的名稱,更沒有門牌號,之后是一串神秘的數(shù)字:51057部隊,95分隊。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呢?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一同參軍的戰(zhàn)友們都陸續(xù)復員回家了,大哥還留在部隊上。戰(zhàn)友們都說他混得不錯,有可能要提干。他給家里的理由就是,部隊需要骨干,我也想在部隊再努力幾年。
但是媽媽始終是不放心,央告爸爸無論如何要去看看。但是爸爸說,家里每年都要給上產(chǎn)隊里“拿錢”(倒找錢),日子非常拮據(jù),而出門就要花錢的,錢從哪里來呢?再說咱們平白無故地去部隊,得給人家部隊添多少麻煩?
爸爸一拖再拖,而媽媽不停地催促。
終于,爸爸借著給大隊副業(yè)廠去張家口進貨的機會,順道去了一趟大哥的部隊。
原來,大哥的部隊并不在宣化縣,而是還要往北走,在更艱苦的壩上地區(qū)——張北縣。
大哥他們部隊也不是我們想象那樣,每天手持鋼槍颯爽英姿地訓練,他們是工程兵,每天在打山洞,在做國防工程。
爸爸對大哥部隊的情況說的很少,只是說大哥很好,部隊首長很重視他,其他的情況就再也不說了。爸爸見到了闊別三年的兒子,回家絲毫也看不出興奮的感覺。
媽媽再三追問,爸爸也只是只言片語:太苦了,兩頭不見日頭(早上出工很早,晚上回來很晚),每個人都是泥猴一般,累得都抬不起腳來。
但是爸爸很快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軍隊是個嚴格的地方,吃苦勵志,男人就應該那樣。
好在大哥給家里帶回了很多東西,沖淡了母親對他的思念和擔心。
他給父親買了兩張老羊皮,讓父親做一件長身的皮大衣,這樣冬天出門入戶再冷也不怕了;給母親買了頭巾;給全家人買了當?shù)氐奶禺a(chǎn)小吃;他特別給父親買了一套酒具,他知道父親愛喝酒,這是他的孝心,但他也知道父親愛發(fā)脾氣,經(jīng)常會摔酒杯,于是他特地選了有機玻璃材質(zhì)的酒杯,他還孩子氣地告訴父親,這個酒杯不拍摔的。
大哥給我的禮物最為特別,一副防塵的風鏡(有點像鬼子飛行員的)、一副防塵口罩和四顆教練彈,眼鏡和口罩是他們平時的勞保用品,估計是他省下來的。而那四顆教練彈絕對是稀罕物,成了我向小朋友們炫耀的本錢,一直珍藏了好久。
其實父親那次去部隊感觸非常深,或者說內(nèi)心是非常震驚的。他不僅了解大哥的成長和表現(xiàn),也了解其他戰(zhàn)士的生活和思想,深深地被戰(zhàn)士們艱苦生活和無私奉獻震撼。
大哥的指導員也姓朱,對父親格外親切。于是父親和指導員徹夜長談,了解了更多的情況。只是他回來沒有告訴母親,怕母親更加擔心。
大哥他們?nèi)粘5墓ぷ骶褪前焉教涂?,在里面?gòu)筑隧道、倉庫、陣地。那時候施工技術(shù)很落后,基本上都是靠人工操作,打眼、裝藥、爆破,清砟、澆筑。噪聲、粉塵自不必說,啞炮、塌方、冒頂也很經(jīng)常。戰(zhàn)士們付出的不僅是體力,還有健康,甚至是生命。
那個朱指導員就幾次經(jīng)歷危險,幾次負重傷與死神擦肩而過。父親肯定了解到了這些情況,只是他不愿意對母親講而已。
幾十年后,我經(jīng)常和大哥聊起他這段從軍的經(jīng)歷,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每聊起這些,他都特別興奮,有種意氣風發(fā)的感覺。他會和我講起他們團如何輝煌,他們連如何被稱為尖刀連,他的班如何被樹為連隊的標桿。他會掰著手指頭給我數(shù)他的榮譽,哪一次是團里的,哪一次是師里的。
那時的兵役法規(guī)定,戰(zhàn)士服役期是三年,超過三年算是超期服役。這和如今的部隊大不相同,如今的優(yōu)秀戰(zhàn)士被轉(zhuǎn)成士官,每月可以拿到不菲的工資。大哥那個時代部隊里沒有士官,除了軍官就是戰(zhàn)士,大哥在經(jīng)濟上只能和普通戰(zhàn)士一樣,每月拿幾元錢的津貼。
大哥在部隊堅持著,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提干。但是提干的指標鳳毛麟角, 一個文化不高的大齡士兵想要提干,幾乎就是天方夜譚。
大哥的部隊是個英雄的部隊,不僅他頗以為自豪,他所有的戰(zhàn)友都是這種感覺。但是他們執(zhí)行的任務是不合時宜的。
他們的工程是當時的副統(tǒng)帥主抓的,在經(jīng)歷了“9.13”之后本來就不被重視了。之后國際形勢有所緩和,再進行下去實在沒有必要了,于是工程停了,部隊被率先裁撤,大哥的軍官夢就徹底破滅了。
大哥是在1977年冬天復員回家的。當時我去汽車站接他,他下車后只和我簡單打了招呼,之后就是默默地走著。
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大哥隨口問了一句:怎么會是這么荒涼?我不理解他的意思,只是隨口答道,秋天過了,場了地光??!
看著大哥的神情特別落寞,不知道他為什沒有回到故鄉(xiāng)的興奮。
多年以后,我看了路遙的電影《人生》,突然想到大哥當時的神情,或許當時他心情就是電影主人公高家林的感受:
轉(zhuǎn)了一圈,他又回到了人生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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