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的《戀情的終結(jié)》，英文原名為The End of the Affair。Affair意為“私通、風流韻事”。說白了，寫的就是一場婚外情。但這部小說不是“消遣文學”，其中添加了宗教元素，大大加深了思想的深度。
《戀情的終結(jié)》（1951）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作家出于對分手一年多的情人的嫉恨，聘請私家偵探，試圖證明她原本就是一個多情的蕩婦，以此寬慰自己，曾經(jīng)的四年交往不過是一段“風流韻事”，而無痛惜的必要；當讀到她的日記后，他卻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份真愛，可遲來的信任和希望極為短暫，病入膏肓的情人就撒手人寰，痛苦則再度點燃。
格雷厄姆·格林（1904—1991）于1926年加入天主教，《戀情的終結(jié)》“是他所有宗教題材的小說中宗教色彩最濃的一部作品”（何其莘《英國20世紀文學史》）。盡管故事內(nèi)容有點《茶花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味道，但本質(zhì)上卻極為不同。同時，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很有哲學詩意，如艾略特詩曰：“現(xiàn)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而未來的時間，又包容于過去的時間”（《四個四重奏》）。作者是否在此還原了自己的天主教信仰，我無法確證。但“格林不是神學家（我個人感覺，他的宗教思想也不是很地道，甚至有些異端），也不是哲學家，而一位出色的文學家”（《英國20世紀文學史》），他的關(guān)注點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敘事手法的運用和對人的情感、精神、心理等內(nèi)在世界的探索和挖掘，這使得這部文學作品更具思想深度，詩化語言也值得反復玩味，即便只是小說中無數(shù)的警句喻言。
格雷厄姆·格林
當時是何時，現(xiàn)在是何在？
小說運用了雙第一人稱視角，一個是男主人公莫里斯自述，一個是女主人公薩拉的日記，但總體上是以莫里斯自述為主。我認為，莫里斯自述構(gòu)成了小說的形式，薩拉日記蘊含著小說的主題，小說敘述指向很明確，就是在一步一步地還原薩拉的形象，或者說她在莫里斯心中的映射，還原過程即是展現(xiàn)薩拉精神內(nèi)核的過程，進而點出小說關(guān)于宗教信仰的主題。這種表里關(guān)系，從二人的愛情經(jīng)歷看也是如此，因為薩拉最終只能存活于莫里斯的心中，且她的人生走向，駐進了莫里斯“心里原本尚不存在的地方”，這一存在持續(xù)地影響并慢慢地改變著莫里斯的信仰取向。愛情和宗教的結(jié)合，是格林匠心所在。
故事情節(jié)上，作者“沒有平鋪直敘地往下寫”，小說沒有遵循偶遇、結(jié)合、分手、重逢、終結(jié)的線性套路展開，而是從分手一年多后開始講起，這給故事基調(diào)蒙上一層從結(jié)束到結(jié)束的虛幻感、痛失感。同時，寫作上又存在溢出，即“我”的自述是“在事隔三年的現(xiàn)在”，在這一點上，又可以將《戀情的終結(jié)》視為一部回憶錄小說。回憶錄是很容易把現(xiàn)在的情感帽子扣在過去事件頭上的，對此作者并不回避，“提起這些往事，”書中寫道，“舊日里所有的憤憤不平又都回來了”，有點奮筆疾書的味道。情感錯位是為回憶片斷重組提供可能，從而割裂、拼接、合并出“所有過去的男人和所有未來的男人都把他們的影子投到了現(xiàn)在”這樣一種意識流的敘事模式。時序上的不穩(wěn)定，恰與莫里斯愛恨、猜忌、始終搖擺不定的情感律動相一致。不過，小說的第三部即薩拉的日記是按時間順序進行，且有明確的日期，這為理清小說內(nèi)部諸多事件的時間點提供了一些線索。
小說寫作上的溢出有很多處，例如，“所以說，這本書所記述的與其說是愛，倒遠不如說是恨?！薄拔矣霉P敘述這個故事，以便把她永遠從自己心里驅(qū)逐出去，因為我一直在對自己說：她要是死了，我就可以忘掉她了。”“這部小說是一篇關(guān)于嫉妒的漫長記錄?！薄皩懼鴮懼迏s不知道被忘到什么地方去了?！钡鹊?。此外，格林還在小說中插入了不少寫作觀。這樣的寫作形式很像是現(xiàn)在的“我”與過去的“我”進行對話，兩個時空點位的上的“我”又都有情感不確定性，都在干擾并改變著對方。假如這真是一部回憶錄，這些外部的情感帽子和寫作觀念并不會影響小說的內(nèi)部和諧，但將這些直白地插入小說文本中，就顯得十分曖昧，使作品亦真亦幻。
假如意識流的敘事模式是在解構(gòu)時間，那么給小說扣情感帽子則如同在解構(gòu)情感，從文本事實上看確實有這樣的跡象。按說情人之間總該有許許多多快樂才是，否則四年的交往以何為繼？但作者釋放出的“快樂的感覺總是奄奄一息”。真有點像辛棄疾的那闋詞，“當（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辭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當然，這也是對愛的自私表現(xiàn)。因此，莫里斯的恨可以是事發(fā)當時，可以是事后回味，亦可以是寫作之時重新點燃，不僅“當時”“那時”“這時”之類的時間點難以直觀確定，有些情緒點把控也時感乏力。我在整理閱讀筆記時常產(chǎn)生“當時是何時，現(xiàn)在是何在”的錯亂感，總要回讀原文，查找語境，時而確定，時而懷疑，很折磨人。
《戀情的終結(jié)》電影劇照
信仰之懷疑之懷疑？
薩拉的日記是真愛自白，這一點莫里斯看得真真切切。同時莫里斯也從中知道了當年薩拉主動分手的真正原因。1944年，德國空襲倫敦，莫里斯被炸，險些喪命，情急下薩拉禱告：“我會信你，讓他活著吧，我會信你。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有自己的快樂吧?！币姸\告無效，她覺得還應再加籌碼，“我會永遠放棄他，只要能讓他僥幸活下來就行。”這時，莫里斯果真蘇醒了過來，這種與天主的交易讓她陷入尷尬。
對于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薩拉只為兩句誓言而放棄戀情，從行為上看實在過于牽強，且薩拉當時并無宗教信仰，情急之下求神保佑是很普遍的行為現(xiàn)象，莫里斯更是堅決否認這種信仰。我認為這不但不矛盾而且還十分關(guān)鍵，因為她曾經(jīng)對莫里斯說過：“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地愛過任何人或者任何東西。”這是很決絕的承諾，即愛的誓言。如果對天主的承諾可以取消的話，那對愛的承諾同樣可以取消。在薩拉的觀念中愛是神圣的，愛的誓言絕對不可撤回，同理，對天主的禱告也就永久有效。總之，薩拉在對天主立下誓言后，選擇了主動放棄。其實從現(xiàn)實層面看，這也是對莫里斯的一種愛護，畢竟薩拉是有夫之婦，結(jié)束畸戀“讓他有自己的快樂”也有其合理性。薩拉的宗教情懷是建立在壓抑愛欲的基礎之上，這自然讓她在分手之后陷入了精神掙扎。至此，痛苦也駐進了薩拉“心里尚不存在的地方”。當然，作者格林絕不是強調(diào)什么現(xiàn)實可行性，而是展示一種精神力量，這個力量推動薩拉踏上了天國之路。
薩拉死后，周圍的人都承認她已信仰天主教，但莫里斯堅持用火葬來否認這點，表現(xiàn)出極端的無神論傾向和不盡人情，并在內(nèi)心深處與天主展開較量：“你奪走了她，但你還沒得到我?！薄拔液弈悖熘?，我恨你，就好像你真的存在一樣。”“他搶了我的東西”，那我也要“搶走我身上他所想要的東西?！焙弈阕C明了你的存在，沒有愛又何來之恨呢，搶走我身上他想要的東西不就是“恨”本身嗎？況且，與神對話的心理行為，難道不意味著神已駐進“心里尚不存在的地方”嗎？莫里斯對天主的懷疑精神實在看不到任何出路，他自己也說：“要證明什么東西不存在幾乎是不可能的?！毙≌f的結(jié)尾，懷疑一切的莫里斯也向主發(fā)起了禱告，這是否在說明，懷疑之懷疑將他反逼到了宗教信仰的懷抱呢？
就這部小說的思考給我這樣一種啟示：宗教信仰的產(chǎn)生，至少存在兩種進路的可能，且是兩種相反的可能，兩種可能都伴隨著永不終結(jié)的精神斗爭（即痛苦駐扎于心）；就是說，可能每個人都存在極端的懷疑和極端的堅守，或者說都有莫里斯型人格和薩拉型人格的一面；這兩處精神高地都可能成為宗教信仰進駐的入口，高地尚可突破，其他陣線自不待言，即人可能真的存有宗教本性——“人類發(fā)明了教條，為的是滿足自己的欲望?！?/span>
小說中，克朗普頓神父說道：“來點迷信我并不反對，它讓人想到這個世界并不是一切?！彼p眉緊蹙，目光順著鼻梁向下盯著我說，“這可以是智慧的開始?！边@不僅是現(xiàn)代宗教思想開明和緩和的表現(xiàn)，也是謙卑的開始。給人（甚或世界）造成傷害的不是宗教，也不是無神論，而是人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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