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733年，一個春光明媚的月夜。
在城郊一處桃李芬芳的名園，李白設(shè)酒擺宴，與一眾堂兄弟賦詩詠歌，高談闊論，暢敘天倫之樂。
酒也喝了，飯也吃了，該搞點娛樂活動了。
李白微醺著說：“弟兄們才華出眾，咱們就當(dāng)庭賦詩。寫不出來的，就罰酒三杯?！?/p>
在詩歌唐朝，詩人就是最當(dāng)紅的明星。小酒館里歌妓們唱的，都是詩人新專輯里的詩句。所以現(xiàn)場寫詩，跟我們現(xiàn)在K歌、誰是臥底、天黑請閉眼一樣，都是最常見的消遣方式。
于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開始了，文思泉涌，神采飛揚，非常盡興。
李白望了望天上，明月皎皎，月光如水。月色如起舞的精靈，翩然落在這宴席，溫柔灑在每個人的身上。李白不禁心里一陣感概：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shù)。
在最美好的年華，沉醉在這樣的月光里，詩興擁擠，詩酒流連。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
二
正如筆下逸趣橫生、辭短韻長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一樣，李白的身體里，住著一個極其浪漫的謫仙人。
他寫宇宙——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李白的精神世界里，空間為宇，時間為宙。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時空與我齊量。
他寫大鵬——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云之縱橫。蓬萊之黃鵠、蒼梧之玄鳳，或馴擾于池隍，或拘攣于守常，李白是不愿意做的。他更愿意像大鵬一樣，同風(fēng)而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他寫山——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愿乘泠風(fēng)去，直出浮云間。李白幻想著，太白金星為我打開天門，我乘著這風(fēng)去，一直飛到蒼茫云海，無拘無束，自由翱翔。
他寫水——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李白眼里的黃河，氣勢磅礴，波瀾壯闊，萬里瀉入胸懷間。
他寫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他寫云——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他寫白日——佳人當(dāng)窗弄白日，弦將手語彈鳴箏。他寫青天——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
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雨雪風(fēng)云，世間萬物，皆可入詩。李白的宇宙世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吞吐群星，包孕蒼穹。
三
然而，李白最鐘情的，還是月亮。對月亮的偏愛，是他一種近乎天生的、本能的癡迷。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明月以一種皎潔無倫的意象，種了少時李白幼小的心靈里，并隨著其閱歷的增長，日漸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多年以后，當(dāng)李白抬頭，望見空中分外光明的一輪秋月，又觸動了他旅思的感懷和遐想。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月亮的影子投到水里，如同天上飛下的明鏡，何等的新奇美妙！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一輪明月從天山噴薄而出，空遠(yuǎn)無際，何等的雄偉壯闊！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與人為伴而同歸，與山為友而攜行，何等的體貼人心！
琴清月當(dāng)戶，人寂風(fēng)入室。
萬籟寂靜，月色當(dāng)空，清風(fēng)徐來，何等的愜意！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夜月色如水，思婦卻在為遠(yuǎn)征的人趕制寒衣，何等的幽美！
月色何悠悠，清猿響啾啾。
寂靜的月夜，詩人舟行經(jīng)瞿唐峽，飽嘗羈旅之苦，何等的惆悵！
四
憑借著超然的才力、卓爾的氣質(zhì)，李白像一股旋風(fēng)、一陣?yán)做?，迅速席卷了整個大唐詩壇。李白的公號甫一更新，就引來諸多大V競相點贊和轉(zhuǎn)發(fā)。
賀知章就是其中一個。賀知章的詩作膾炙人口，時至今日，他寫的《詠柳》《回鄉(xiāng)偶書》等依然為廣大小學(xué)生們所熟知：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是公元七世紀(jì)的50后，而李白是公元八世紀(jì)的00后。論年紀(jì)，賀知章比李白大42歲；論名氣，賀知章在李白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高中狀元；論地位，賀知章當(dāng)時是國家圖書館的館長，體制內(nèi)的學(xué)者高官，而李白還是第一次到大城市長安。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約在長安街的一家高檔私人會所。李白上來就是大三杯：“我敬您。我干了，您隨意！”酒過三巡，李白開始全文背誦他剛剛寫的《蜀道難》：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
八十多歲的賀知章聽得眼睛發(fā)直，半晌才回過神來：“你搞的這個東西啊，excited！”
酒逢知己千杯少。有這么好的詩下酒，必須要多喝幾杯。
可是，賀知章沒有帶夠錢。雖然貴為副部級干部，但十瓶茅臺下肚，那也是要去掉一個月工資的??！
沒有關(guān)系。賀知章解下身上所佩的金龜，朝著服務(wù)員一聲招呼：“且拿金龜換酒來！”
五
李白的腦殘粉還有很多。魏萬因仰慕李白，從嵩宋沿吳相訪，一直跟到廣陵，追蹤數(shù)千里，就為了跟偶像見上一面，合個影。任華很遺憾，沒有見上李白，只好跑到李白的微博下面，發(fā)了一封私信：“綠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識?！?/p>
最瘋狂的要數(shù)杜甫了。當(dāng)年他赴長安途中，與李白相遇。為了李白，他竟改變了自己的行程，不顧一切地跟隨李白一起東下。離別之后，杜甫對李白終生念念不忘。
杜甫發(fā)了很多條朋友圈，體內(nèi)涌動著的思念之情，猶如一股洪荒之力，絲毫節(jié)制不住。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xì)論文？
你的詩無以倫比，清新如庾信，俊逸如鮑照。什么時候才能再與你一起，談詩論道？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你流放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杳無音信。我常常夢見你，可你身在羅網(wǎng)，又如何能飛到我身邊？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dá)，魑魅喜人過。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天氣轉(zhuǎn)涼了，你過得還好嗎？我的書信你什么時候才能收到？你流放夜郎，跟屈原一樣都是千古奇冤。痛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贈李白》《冬日有懷李白》《春日憶李白》《夢李白二首》《天末懷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這些詩歌的題目，都毫不隱晦地直抒胸臆。
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里。不能忘記你，心里想的還是你。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六
看到杜甫朋友圈里這些熾熱的句子，李白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按下那個“點贊”。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的心跡，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表明。相比于小弟杜甫，他更喜歡孟浩然這樣成熟、穩(wěn)重、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在李白眼里，孟浩然年輕時帥，老了也帥；醉酒也帥，養(yǎng)花也帥。何以敬仰，唯有跪舔。
不信你看他寫給孟浩然的送別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當(dāng)你走上離別的客船，我終于不停的呼喚呼喚。眼看你的客船越走越遠(yuǎn)，我的心一片凌亂凌亂......
而李白送別杜甫的詩，感情上則要節(jié)制很多：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yuǎn)，且盡手中杯。
來啊，杜二甫，以后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咱們干杯！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感情里付出更多的那個人，往往是弱者。
七
事實上，李白對待人事的態(tài)度極其灑脫。得不到李白專寵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杜甫一個人。
你何曾看到李白詩句里提到過家庭、妻兒、父母、兄弟？常人眼中看重的種種關(guān)系，在李白的詩里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地位。
李白的詩集里，有很多熱情洋溢的贈友詩，但很少有寫給同一個人的。他看重友誼，但他不屬于誰，他不偏愛誰。他是謫仙人，他屬于盛唐詩壇，屬于后代讀者，屬于宇宙世界。
如果非要說李白鐘情的對象，那無疑就是月亮了。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王昌齡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被組織處理，降為龍標(biāo)縣副縣長。李白的這句詩，翻譯過來就是：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昨天遺忘，風(fēng)干了憂傷，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岑夫子啊，丹丘生啊，來來來，咱們繼續(xù)喝，不要停。杯子里的酒要滿上，才能照得見天上的月亮。
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
元參軍當(dāng)年盛情款待李白，李白每每追憶，都會想起這樣的畫面：新月初上，美人的面容象月色般皎潔，她們輪番歌唱、起舞，多么的快樂，多么的美妙，多么的不得了。
白云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李白獨上高樓，凝神望月，皎潔如洗，露珠都像是從月亮上滴下來似的。月下沉吟，又讓李白想起了謝玄暉。
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
卷帷所見，那是一輪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呵。我想念的美人，近在眼前，卻又與這月亮一般，遠(yuǎn)隔云端。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玉山、瑤臺、月色，這一色素淡的字眼，映襯著的花容人面，是怎么樣的一種超絕人寰？李白夸贊楊妃如天仙下凡，卻又如同羚羊掛角一般，無跡可尋。
王昌齡、岑夫子、丹丘生、謝玄暉、楊貴妃、玉真公主，這些人在李白的詩歌里來了去，去了來。唯一沒有變過的，是那個月亮。
八
是的，李白的生活是斷然離不開月亮的。還記得余光中先生的《尋李白》嗎：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李白是盛唐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盛唐也因李白而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熠熠生輝。盛唐成就了李白，李白也成就了盛唐。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那一年，年輕的李白離開蜀地，借月抒懷，含情凄婉，有《竹枝》縹渺之音。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多年以后，李白又想起了峨眉山巔的那一輪清月，不禁又激發(fā)起靈感的火鐮。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李白對月之問，在三百年后的北宋，被蘇軾遙遙接起：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蘇軾想乘風(fēng)歸去，但又怕高處不勝寒，滿滿的人情味。可李白不一樣，他熱烈地追求月亮，想把她攬入懷中。
大部分時候，明月對李白都是慷慨的。
明月作伴，陪他飲酒——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明月相陪，送他遠(yuǎn)行——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可是，月有陰晴圓缺時。月色不足的時候，李白就不愿意了。怎么辦？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
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
月色就像買酒一樣，可以賒賬，今朝有月今朝醉。這樣絕妙的主意，也只有李白想得出。
一千年以后的明朝，有一個叫唐伯虎的大才子，寫了一首《把酒對月歌》：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
我學(xué)李白對明月，白與明月安能知！
李白能詩復(fù)能酒，我今百杯復(fù)千首。
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yīng)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
正如蘇軾《水調(diào)歌頭》一出，中秋余詞盡廢一樣，李白寫過的月亮，也再也無人匹敵了。在詩歌的王國里，夜空中那一輪明月，就仿佛成了李白的私產(chǎn)。
李白著宮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
據(jù)說，李白是醉入水中捉月而終。這是拿生命延續(xù)浪漫的終極奧義。坐在電腦前，依稀遙望著盛唐月光里那個風(fēng)度翩翩、飄逸不群的謫仙人，你知我想到了什么——
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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