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長義
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里有一則故事： 一個落魄的秀才為了裝體面， 在門后放上一張豬皮， 每出門前， 都要在嘴巴上蹭一下， 沾著油光， 給外人一種總有肉吃的印象。雖然肚里只裝著幾碗草根菜葉， 也是肥厚膏腴、腹腸充盈的樣子。這就給自己制造了障礙， 當(dāng)人家賞他美食之時， 因為虛榮， 他會搖頭說： “吃過了?！?離開人們的視線， 他失聲而泣， 因為他錯過一次打牙祭的機(jī)會， 自己欺騙了自己。
莫言的《豐乳肥臀》有個細(xì)節(jié)： 一個農(nóng)場里的女知青， 被饑餓折磨得昏沉不清， 就渴望去死。那個農(nóng)場的負(fù)責(zé)人手里攥著兩個饅頭， 對她說， 我可以讓你吃到饅頭， 但你得給我你的身子。那個女知青沉吟了片刻， 點點頭。她淚流滿面地吞咽那兩個饅頭， 面帶微笑地投河自盡。她內(nèi)心是平靜的， 并沒有所謂倫理上的自責(zé)。
記得讀到這一節(jié)的時候， 我泣不成聲， 一下子明白一個道理： 道德的底線， 是建立在生存的底線上的。從那一刻起， 我感到美食家們的審美趣味， 包括所謂的文化評判， 都是可疑的。吃的名目盡管紛繁， 但歸根結(jié)蒂， 無非簡單的一個生理過程而已， 吃本身是大于天的。
對普通人來說， 吃飯只求飽， 切莫追“味”， 更不能迷信“文化”，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汪曾祺和林斤瀾被文化“傷害” 得人情練達(dá)了， 他們不迷陷在酒池肉林之中， 也不當(dāng)高餐大菜的奴隸， 而是本分地享受幾瓶紹興花雕。這種黃酒價低質(zhì)真， 不欺心， 也不欺肚腹。在他們看來， 所謂美食， 所謂美味， 首先在于要有美的情調(diào)、美的情趣。心境好， 可以娓娓地說幾句人話， 再卑微的小菜也是大餐。
韓國的《廚娘》， 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 順英的父親因貧困把她和妹妹順喜賣到宗氏大戶做廚娘。順英本分平靜， 潛心廚藝， 受盡寂寞的煎熬， 終于把自己成就為受人尊重的韓餐大師； 而妹妹順喜愛慕市井顏色， 不堪老死庖廚， 悄然出走， 在聲色場上享盡榮華后， 終為棄婦。東家的少爺， 也覺餐飲的家業(yè)雖殷實卻瑣碎無聊， 扛著一把小提琴去當(dāng)他的浪漫藝術(shù)家， 最后的結(jié)局是壯志未酬， 心已飄浮， 浪跡江湖。
順喜與少爺每到路絕之時， 都要回到順英的灶間， 吃一頓她親手為他們烹制的家常飯。填飽肚子后， 他們落魄的心立刻找到一種平衡， 激憤的心也平靜了。感到萬事的爭競、千里的奔波， 無非落腳于一餐一飯， 日子里只要是還有東西可吃， 就還有路可走， 生活就有理由繼續(xù)下去。
順英在局促的小天地里， 竟把人間滄?？赐噶?。有人可憐她， 說，你把如花的韶華都耗盡在一粥一飯之上， 不覺得很可惜嗎？ 她說， 人活著就要吃飯， 而且每天都要吃飯， 所以廚間的事平常、平凡， 卻是最重要的。她有成就感， 因為她是在為天理掌勺。
感于食坊的利薄， 老板娘改行經(jīng)營酒店， 于是原本清靜之地， 變得夜夜笙簫， 男昏女浪， 紅塵蔽日。在發(fā)達(dá)的同時， 因為陪酒， 老板娘的身體垮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 她心如死灰。順英調(diào)制些素軟的吃食， 勸她吃下。那個瀕死的生命， 竟慢慢地將息過來。順英說， 酒肉盈腹， 只可以亂性、亂智， 生出多余的欲望， 而樸素的食物才養(yǎng)人呢。
老板娘驚嘆不已， 覺得順英不是簡單的一個廚子， 而是承載了天啟的人。于是她毅然把酒店關(guān)了， 恢復(fù)原來的食坊， 她們生活在平靜、溫馨而心甘情愿的日子里。她們有滋有味地活著， 寂寞地美著， 讓人心動。
樸素的食物， 與人間的炊煙相近， 與生命的本質(zhì)相近， 是真正吃給自己的， 是認(rèn)真的活法。
（摘自《夜之細(xì)聲》， 海豚出版社， CFP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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