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幾位名人對《紅樓夢》詩詞的評價全部是錯的。如葉嘉瑩所說,曹雪芹是代書中人寫詩,比李杜直抒胸臆要難得多,言外之意是《紅樓夢》的詩詞不能和唐詩宋詞大家相比。葉嘉瑩的這種說法首先就違背了脂批所說的《紅樓夢》有作者傳詩之意,另外還有一個嚴重的邏輯錯誤,那就是拿出唐詩宋詞中的所有大家精品和《紅樓夢》相比,那如何能比得過?
我認為唯一正確的方法就是一對一比較,而唯一所能比較的無非就是誰寫出的名句更多。一首詩連一句名句都寫不出來,整首詩根本就談不上還有什么價值。所謂名句就意味著流傳千古燴炙人口,否則就像一個零點擊零回復的帖子,無論你寫的是什么,沒人看或被人遺忘了,和不存在沒有區(qū)別。
李白杜甫那當然是曹雪芹比不了的,至于其他人,恐怕很少有人是曹雪芹的對手。曹雪芹自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借著林黛玉之口說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李商隱當然是古詩公認的第三名,也就是說曹雪芹自認為詩詞水平古今第三。
補充一句,文人最大的屬性是依附性,不是依附于權貴,就是依附于資本,總之要為金主說話,為了憑那支禿筆混口飯吃。文人另一個屬性是搞什么就吹捧什么。葉嘉瑩是唐詩宋詞的專家,當然就把唐詩宋詞吹到天上,而把曹雪芹貶到地下,否則她就沒飯了??纯慈~嘉瑩自己寫的那幾句:
1 卻話當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瘖。用了兩倍的文字,才把前人一句“萬馬齊喑究可哀”抄了一遍,真是毫無創(chuàng)意又嚴重抄襲。
2 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前一句無非就是抄宋江的“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抄還抄得變了味,前后兩句毫無邏輯可言,難道他年沒遂了還鄉(xiāng)愿,就失去了曹操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原來曹操是在安徽亳州老家當了漢朝宰相不成。
以下具體名句的比較,還需要一番細致的工作,有時間可以整理一下。
這是以前寫過的:詩人的價值完全在于寫出了多少名句。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名句無數,有些都變成了成語,所以這四位穩(wěn)居詩人排行榜前四名。王勃一輩子只寫出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以及“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兩句名句,后一句還是化用了庾信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楊炯一輩子只寫出過“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一句名句,所以排名還在王勃之后。魯迅寫出過“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我以我血薦軒轅”,“于無聲處聽驚雷”,“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這可就比初唐四杰厲害多了。
所以說別看唐詩宋詞那些名家的名頭有多嚇人,大部分人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名篇名句卻并不多,初唐四杰的名字嚇不嚇人,以《唐詩鑒賞辭典》為例,真正入選的卻只有盧照鄰一首,駱賓王兩首,王勃六首,楊炯一首,其他如果真的還有好的,怎么可能不選入?初唐四杰拿得出手的總共十首,名句有幾句呢?盧照鄰的一句“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駱賓王的《詠蟬》和《易水送人》算是名篇,嚴格意義來說卻沒有能單獨拿得出手的名句,駱賓王的名句無非是《討武檄文》里的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以及“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而已。王勃和楊炯上面已經說過了,兩人加在一起只寫出了兩句半名句。
李白杜甫李商隱這三位當然是穩(wěn)居古代詩人前三名,第四第五就屬王維和白居易了。王維的名字很嚇人,其實真正拿得出手的名篇名句,細究起來卻也并不太多?!渡骄忧镱ā匪闶敲断嗨肌樊斎灰彩敲?,“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請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我看不怎么像是名句,普通得很?!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算一句名句,“萬國衣冠拜冕旒”算一句,“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算一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算一句,其他的可能還有一兩句在算與不算之間,總共也就這點東西了。王維的很多詩,你絕對不能說寫得不好,甚至可以說寫得特別好,但是沒有用,不能變成成語,或經常被人引用的名句,專家吹得再天花亂墜,那點生命力也僅僅存在于各種詩選而已。白居易就不必深談了,《長恨歌》和《琵琶行》既是千古名篇,其中又有無數名句,但是除此之外還能拿得出手的就少之又少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等等極少極少。
如此粗粗一看,除了李白杜甫李商隱,或者說詞人除了李煜之外,其他人想拿出十句以上的名句,恐怕也難,包括蘇東坡在內。詞先放一放,就以十句名句為標準,我們從《紅樓夢》里找一找,找得出十句,則曹雪芹可以躋身詩人詞人排行榜前五名,試試看。
01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02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03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04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05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06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07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08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09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10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huán)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11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
12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13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14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15 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
16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17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18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挚迵p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19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20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21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22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23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
24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25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26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27 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恭祝郭二姑娘長命百歲芳齡永繼)
28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29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不要小看這點新意,“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僅僅以“春”代“梅”,就足以讓人眼前一亮,不服你就和葉嘉瑩寫一句出來試試,寫了一輩子不知多少首,還沒有一個字能達到這種感覺呢。)
30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31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32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33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34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35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36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37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38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39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40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41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42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43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44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注意:粗粗一找就有四十多名篇名句,應該還有更多??磥聿苎┣鄄蝗缋畎锥鸥Φ恼摂鄳撌栈兀臑椴苎┣鄣脑娫~完全可以和李杜并駕齊驅。
或者有人說了,你舉出的這些例子,好像一點也不高深似的,真正的詩詞名句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嗎?如此通俗易懂也能算是名句?是的,名句就應該是這樣的,請看我去年搜集整理的關于愛情的名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多情卻被無情惱,天涯何處無芳草。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為淚始干。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最后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香港普通市民評選出來的十首唐代名詩:
第一名:游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第二名:清明 杜牧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第三名: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第四名: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第五名:樂游原 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第六名:春曉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第七名:賦得古原草送別 白居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第八名:憫農 李紳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第九名:早發(fā)白帝城 李白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第十名:回鄉(xiāng)偶書 賀知章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好詩好詞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包括詞圣李煜的那些好詞,都是讓人一看就懂,或一看就覺得很美。詩詞評論家的解讀一文不值,因為她一句好句子都寫不出來,如果說她真懂了怎么寫詩寫詞,那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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