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望
一月二十七日
你的歡樂
就是你摘下面具的悲哀
—— 紀(jì)伯倫 《先知》
莫扎特 | 面包與黃油(未發(fā)表作品)
2012年新年新月,1月27日,在莫扎特的故鄉(xiāng)——維也納薩爾茨堡蓋特萊德街9號,照例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古典樂愛好者,當(dāng)?shù)貝蹣窐穲F的音樂家弗洛里安·伯爾薩克,穿著200多年前的勾金禮服,端坐在莫扎特小時候用過的古鋼琴上,演奏了幾曲最新發(fā)現(xiàn)的、很可能是小莫扎特于6~10歲時創(chuàng)作的——失傳已久的鋼琴小品,其中就包含了可愛俏皮的《面包與黃油》。
你聽那一串串滑動的音符,在五線譜上調(diào)皮地上竄下跳。你仿佛還能看見263年前這里溫暖的生活,夜幕降臨,孩子們正等著穿著圍裙的媽媽安娜,正用小刀切開剛剛烤好的面包,然后把溫?zé)岬狞S油細(xì)細(xì)地抹開?
新年的薩爾茨堡,空氣中永遠(yuǎn)依然充滿了香甜迷人的氣息。你到處可以買到金紙銀紙包裝起來的杏仁巧克力——莫扎特球,那是一位薩爾茨堡點心師1890發(fā)明的,1905年還得過巴黎萬國博覽會金獎。這位點心師的后人聲稱,他們家祖輩就是老城里賣糖果的,還是莫扎特的鄰居。
很多事情無法考證,在這個古老的城市里,莫扎特是一枚最甜美的糖果,那些陳舊的時光因為他的音樂,散發(fā)出永恒的色香味。
沃爾夫?qū)ぐⅠR德烏斯·莫扎特
莫扎特出生地速寫
據(jù)文獻(xiàn)記載,莫扎特和姐姐南內(nèi)爾,就出生于薩爾茨堡老城區(qū)蓋特萊德大街(糧食大街)9號的一幢杏黃色的公寓樓里,這條狹窄的街道,每年新年都會迎來大量慕名而來的游客?,F(xiàn)在,這座翻新過的老公寓樓,整個被莫扎特協(xié)會買下來了,從底樓到四樓全是莫扎特紀(jì)念館。其實,在263年前,底樓大廳是個甜品店,主要生意就是為當(dāng)?shù)匦禄榉驄D提供婚宴大餐。莫扎特一家只占用了公寓三樓幾間不算寬敞的房間,廚房更是小得可憐。兩個孩子長大后,這里就變得捉襟見肘。老莫扎特為此經(jīng)常向房東抱怨:
想想看,我的女兒睡在哪?沃爾夫?qū)?莫扎特)的房間在哪里?我們怎樣才能給他足夠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空間?如果安排好他們,我還有地方住嗎?......我們像士兵一樣睡在一起的日子不能再繼續(xù)了,你是否可以為我們盡快提供一個更寬敞的居所?
老莫扎特是當(dāng)?shù)亟虝臉逢犂洗?,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甚至還寫過一本音樂史上很重要的小提琴教材。不過,就象他狹窄的居所一樣,當(dāng)時落后保守的薩爾茨堡,讓他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華。說是教會樂團的樂長,其實工資少得可憐。妻子安娜嫁過來時,身體就不佳,生了7個孩子,只活下兩個。在這個擁擠喧鬧的小公寓里,老莫扎特,每天還要接待樂團的同事,排練新曲。說不定,還要為樓下的婚禮伴奏。
G大調(diào)小步舞曲 \ 薩爾茨堡蛋奶酥
幸好,好心的房東太太米策爾,經(jīng)常關(guān)照莫扎特一家,有什么好吃的一定會送過來,比如婚禮上沒有吃光的薩爾茨堡蛋奶酥,那可是小莫扎特的最愛,那滑動在小曲《面包與黃油》中的歡樂,其實,我看很可能就是吃蛋奶酥的美妙心情。
日子苦不苦,其實要看你如何去感受它,要看你最后又記住了什么。那些美好的回憶,總是在小莫扎特的生活中閃著光,照亮了晦暗的時光。長大后,他都一直記得女房東米策爾太太,有一次他從維也納寫信給薩爾茨堡的姐姐,信中小莫扎特幽默地寫道:
請?zhí)嫖覇柡蚴嵉拿撞郀?,她不?yīng)懷疑我對她的愛,我在這里遇到了很多漂亮的姑娘,但沒人能夠和她的美相比。
從小看著莫扎特長大的米策爾,其實比莫扎特大40多歲。
據(jù)說意大利音樂家維瓦爾第出生時,威尼斯發(fā)生了一次地震;德國的鋼琴王子李斯特出生時正好碰上1811年的大彗星。天降異相,重要的人物出場,哪能沒有一點先兆?傳奇故事總是這么編的,但是生活不是傳奇。小莫扎特出生的1756年1月27日,實在找不出什么的奇異天相。但他卻被刻意地塑造成了”神童“的化身。就象莫扎特巧克力球,其實那東西也不怎么好吃,但你會不自覺地喜歡上那層閃閃亮的糖紙。
老莫扎特從小就在刻意地包裝兩個孩子。姐姐南內(nèi)爾七歲學(xué)琴,九歲就開始公開表演。弟弟莫扎特,四歲就識譜,六歲就和姐姐一起,在金碧輝煌的美泉宮,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弗朗茨一世和皇后瑪利亞·特麗莎演奏。當(dāng)時一位有幸出席了那次演出的貴族為我們留下一段敘述:
當(dāng)孩子們演奏時,觀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弗朗茨一世尤其滿意小精靈——他對莫扎特的昵稱——的表現(xiàn),他還多次和莫扎特閑聊。當(dāng)皇帝要求他用一根手指演奏時,他毫不猶豫的照做了。
C大調(diào)小提琴奏鳴曲
老莫扎特聲稱,再難的曲子,兒子聽一遍就會準(zhǔn)確地背下來,然后演奏出來。于是在座的一位音樂家嘉賓,當(dāng)場演奏了一首復(fù)雜的B大調(diào)快板,然后讓小莫扎特重復(fù)。果然,小莫扎特極為順溜地演奏了全曲,贏得了全場的驚呼。嘉賓音樂家后來回憶說:
我彈了一段B大調(diào)的快板,不算很容易,但是也沒多難,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對付的那種。結(jié)果那個孩子果然將其演奏了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驚嘆,但只有我知道,他的演奏雖然沒有停頓,但是很多地方并非我在譜子上寫的。
嘉賓大約也知道:那年代,身份低微的樂師們,出來混多么不容易。他沒有當(dāng)場戳穿老莫扎特的小把戲。相似的,老莫扎特在意大利再次吹牛,說兒子在西斯廷教堂聽了一遍教皇欽定的不傳秘曲《求主憐憫》,就默寫出了全曲艱深復(fù)雜的多聲部樂譜。對此超人的記憶力,私藏了這份秘曲樂譜的——莫扎特的老師,并沒站出來說明真相。
誰不喜歡神童的故事?誰不喜歡華美的衣服?然而,仔細(xì)想想,這其實大半都是別人的快樂,或者是鏡子里稍縱即逝的得意。人們喜歡神童,就如同是見證了上帝的奇跡。但真正讓一個人登上藝術(shù)之巔的,其實和奇跡無關(guān)。相似的奇跡,相似的套路,從維也納到巴黎,從巴黎到羅馬,從威尼斯到倫敦,都仿佛在告訴我們一個有關(guān)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天才,其實只是我們制造出來的一種騙人買單的糖果。神童,只是這個沒奇跡的世界里最不靠譜的傳說。騙子,永遠(yuǎn)是這個世界最成功的歡樂販賣機,很少有人愿意去尋找內(nèi)心真正的感動。安放在神童寶座上的,只是一個孤獨而天真的孩子。
莫扎特和姐姐小時候用過的小號小提琴
真正讓莫扎特成功的,并不是吹牛老爹的華麗包裝。這一點老莫扎特其實自己也知道,他帶著孩子賺錢,他不斷地吹牛,他殘酷的剝奪孩子的童年與歡樂,但也不斷地逼著孩子求學(xué),不斷地演奏,直到孩子的生命里,只剩下音樂,只剩下對童年歡樂的遙遠(yuǎn)回憶。
從六歲開始,年復(fù)一年,光彩的巡演背后,是十幾年的不斷旅行與顛簸,一方面老莫扎特一手一腳地將兒子引入了最高階的藝術(shù)圣殿,一方面他又無形中制造了兒子古怪、瘋癲的性格,最后讓他嘗盡了人間的悲苦。
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忠貞的愛人,沒有溫暖的家。當(dāng)他長大,除了音樂什么都不會。他一次次負(fù)氣地離家出走,他愛上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他一次次被人欺騙玩弄,他揮金如土,最后卻又潦倒而死,只有一只小狗為他送葬。然而在他不幸的生命中,唯有音樂常在,它是莫扎特生命中唯一的歡樂,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愛人,它始終溫暖著他那顆被封閉的心靈。引領(lǐng)他不斷地去尋找遺落在遙遠(yuǎn)童年中的歡樂。有時你會覺得,冥冥之中這是上天的安排:它奪去了你人間的歡樂,逼迫你去尋找藏在天國里——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粹歡樂。
安魂曲:落淚之日求主憐憫,我只是一個俗人:我需要更多的錢,需要更大的房子,需要更多的甜點更多的歡樂來填滿我的欲望清單;我需要馬上快樂起來,來驅(qū)趕生命的空虛;需要經(jīng)常地見證奇跡,來刷新我的存在。我哪里知道:這音樂為何好聽?又為何如此高貴?
面對美妙的音樂,你不需要擁有深刻的理解力,就能感受到那顯而易見的美好,它能讓你歡樂,就象你吃到愛吃的甜點,立刻喜笑顏開。但這輕浮的歡樂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無法照亮你生命中漫長的黑夜。同樣,當(dāng)你一次次見證了奇跡,你的世界依然荒涼如同廢墟?
我們時常沉迷于對歡樂的執(zhí)念,卻忘了——去日苦多,正是那些藏在歡樂中憂傷的陰影,才賦予了歡樂真正的形體。它是米策爾阿姨蒼老的笑容,它也是姐姐和媽媽溫柔的呵護。它更是人生漫長旅途終點,最后拯救你靈魂的安魂曲。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莫扎特仍然在努力唱出心中的歌,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停止歌唱,他的生命就只剩下荒涼。就象飛到高處的鳥兒,一旦收起翅膀,就會從高處,墜落深淵。
第一號D大調(diào)長笛四重奏
人只有在悲傷時,才能稱出歡樂的全部份量;在離別后,才能發(fā)現(xiàn)歡樂的完整形體。只有在孤獨的時刻,才能感受這個世界最深處的聲音和溫度。
莫扎特《第一號D大調(diào)長笛四重奏》,作于1777到1778年的曼海姆。那是他無法得到的初戀;也是他無法掙脫的命運;更是他無法驅(qū)散的孤獨,在彈撥樂器輕柔的伴奏下,長笛空靈的歌唱,仿佛是這位天才少年的內(nèi)心獨白。又仿佛是在追問:
你快樂嗎
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到底什么是快樂
著名的美國音樂學(xué)者保羅·亨利·朗,在那本影響深遠(yuǎn)的《西方文明中的音樂》一書中曾這樣寫道:
把握莫扎特的真正偉大,理解他的音樂具有的強大拯救力量的深刻奧秘,就必須始終牢記,這個人的高貴靈魂曾忍受痛苦,曾竭力掙扎,曾屢遭挫折,曾蒙受屈辱。但其天性中支配一切的特征是無窮無盡的愛。
第21鋼琴協(xié)奏曲:慢板
人們相信,神童都是神的孩子。他們注定了只能孤獨的舞蹈。
一直舞到憂傷如落葉,紛紛墜落。一直舞到淚水如冰棱,在命運的窗戶上,結(jié)成美麗的冰花。一直舞到記憶之樹緊緊地抓住大地,向上生長,刺破天穹。一直舞到最后的歡樂,象一束光穿透了塵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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