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書相伴的日子
■作者:陳平
1968年11月4日,我和同學(xué)們一起滿懷激情,告別父母,告別學(xué)校,告別故鄉(xiāng)來到了進賢縣下埠公社插隊落戶。我和初中的兩個女生,一個叫白穎潔,另一個叫葛力,分在雙溪大隊鯰魚洲生產(chǎn)隊。本來還有四個初中男生,不知什么原因幾天后他們被安排到橋頭咀生產(chǎn)隊去了。我們?nèi)慌饧觿e的學(xué)校一名女生叫羅淑貞的,就成了四人小分隊了。
生產(chǎn)隊把我們安排在村中一個富農(nóng)的房子里居住。房子不孬,一廳堂四廂房。我們把一邊廂房中間的木板拆除掉,就變成了一個大通房,這就是我們的臥室。廳堂后面是廚房。屋前有一塊空地,空地的前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河水很淺,只沒過膝蓋,但很清澈。住的環(huán)境是不錯的,美中不足的是離村子遠了一點,有點孤零零的感覺。
第二天,我們正式開始了農(nóng)村的生活。每天,我們都很早起床,跟著社員們一起下地干活。鋤草、插秧、割禾、砍柴、積肥、修堤,這一系列的農(nóng)活勞動強度很大,我們硬是挺過來了,并且得到了很好的鍛煉。我們煉就了一副鐵肩膀,百十來斤的擔子一下就可以挑起來;煉就了一雙鐵腳板,打赤腳走在田埂上再也不怕硌腳路滑;各種農(nóng)活干得也不錯,社員見到了都豎起大拇指夸我們。
白天,因為干活,時間很快就打發(fā)過去了,但是到了晚上無事可干,就覺得十分難熬。我們知青點離村子又有些距離,黑燈瞎火的也不好去村里打擾老俵,于是就只好坐在河邊的小土坡上看天上的月亮,數(shù)那無邊無際的星星。日子就像門前的小河流水一樣無聲地流淌著,把我們對父母、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的思念帶向了遠方。
有一天,葛力回南昌辦點事,回來的晚上她興高彩烈地拿出一包東西遞給我們,說:“你們看,我給帶什么好東西來了?!蔽覀兇蜷_一看,哇!是一套精裝的水滸傳上下集,看到一部這么好的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我高興極啦。我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期間別的特長沒有,就愛看書,與書為友,看了很多的課外書籍,特別是小說,象《林海雪原》《紅巖》《鐵道游擊隊》《苦菜花》《三家巷》等革命題材的書籍。對四大名著也是喜愛有加,在學(xué)校就閱讀了??上疂G傳只讀了上半部,這次葛力帶來的是全套,正好可以彌補缺失的下半部。當晚我們就如饑似渴地看起來,可惜小油燈不給力,火苗忽閃忽閃的,而且時不時會被風(fēng)吹滅,給閱讀帶來了一定的困難。為了改善閱讀條件我們決定去買一盞新的油燈來。第二天趕早向隊長請假,到下埠集買回一盞帶玻璃罩的小油燈。晚上我們點上小油燈安上玻璃罩,呀,這個油燈真好耶,又亮堂又防風(fēng),這樣我們看書就愜意多了!我們捧著書津津有味地看著,時不時為書中的精彩篇章叫好。書中描寫的梁山好漢殺富濟貧仗義疏財?shù)挠⑿蹥飧鸥腥玖宋?,忠、義二字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了。有了書這位朋友作伴,我們在農(nóng)村的生活就豐富起來了。
忽然有一天,吃過早飯我們正準備上工,生產(chǎn)隊長陪著大隊治保主任來到知青點,看見他們嚴肅的表情,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進得屋來只能站著和我們談話,因為屋子里除了四人睡覺的床鋪和一張小課桌外別無所有。治保主任嚴肅地說:“學(xué)生女仔,聽說你們在看封資修的東西呀,你們是知識青年,怎么能看那種書呢?你們到農(nóng)村來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不要被壞書迷了眼晴。你們要努力改造自己,不斷提高自己的思想覺悟,這樣才能對得起毛主席對你們的期望。”接下來又問道:“書是誰帶來的?”我們?nèi)饲忧拥赝伪V魅握l也不敢回答。治保主任最后說:“看你們是剛下鄉(xiāng)不久的學(xué)生,就不過多追究了。希望你們端正思想,改正自已的錯誤。書,你們就自行處理吧!”說完,他們走了。我們面面相覷:是誰把我們看書的情況反映上去了?心中雖有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忽然葛力哇地一聲哭著沖進房間,一把拿起書,跌跌撞撞地跑進廚房,蹲在灶前含著淚把書一頁一頁撕下來,塞進灶堂。我們?nèi)寠Z已然來不及了?;鹈珧v起,跳躍,書,一頁一頁被火焰吞噬。我們的心也象火灼一樣,感覺那么的疼痛。隨著火滅書盡,我們的心也涼了,感到空前的沮喪,不理解為什么歷史上都認可的四大名著會成為毒草,甚至感到絕望:再也看不到書了!
生活又回到原點,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我們又坐在河邊的小土坡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仰望北斗星唱起了那首“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的歌,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排解我們心中的憂傷,才能鼓起我們對生活的希望和勇氣。
時隔多年,國家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天的年輕人不會理解:在那個思想混亂的年代,看書怎么就成了接受“封資修”思想、不努力改造自己的一個證明?因為在他們看來,讀書無疑是一件好事,人們看的每一本書都像是一只只承載著知識、思想、哲理,甚或希望和夢想的小船,在我們生活的波濤上航行。在知青點里,書是燒掉了,但我們讀書的熱情卻沒被燒掉,它像一顆種子埋到了地里,一旦遇到春天,它就蓬勃繁榮起來!現(xiàn)在我仍然把讀書視為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常常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斜靠在沙發(fā)上,戴上老花鏡,手捧一書,享受這讀書時光。我打開書,步入書中那迷人的情景,我合上書,細細回味書中那有趣的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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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克強:魯迅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蔽恼聦懙恼且粋€悲劇。一個面對灶臺熊熊爐火傷心焚書的淚眼女孩鏡像,躍然紙上、令人心疼,比之黛玉葬花的場景更有悲劇意境。但愿那個“不讓看書”的時代一去不返!
熊大蘅:克強由淚眼女孩焚書聯(lián)想到黛玉葬花,好一個類比。陳平從小愛讀書,書籍被焚毀,卻燒不掉她對書籍的熱愛。正因為如此,成就了今天的陳平。我在師范讀書時,曾邀幾位同學(xué)周末在教學(xué)樓一個小教室里自學(xué)英語。有一次被校長發(fā)現(xiàn)了,問:“你們在做什么?”一位同學(xué)回答:“在學(xué)習(xí)英語。”校長厲聲地說:“不要走白專道路!”當時我們嚇得低頭無語,只得作鳥獸散。明明知道沒有錯卻不敢堅持,其結(jié)果是貽誤了學(xué)習(xí)好時光,到現(xiàn)在也只會說yes,no。
李謙:不讓看書實在很荒唐。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就是由一代一代文化人的傳承才得以發(fā)揚光大的。好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不過在閱讀文章時,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你們看書的事是誰告的密?竟然引起大隊的注意,派來治保主任問罪,你們心里有數(shù)嗎?
陳平:李謙,你提的問題我到現(xiàn)在也百思不得其解,思來想去都不愿把告我們狀的人與淳樸的農(nóng)村老俵聯(lián)系起來,就這么將近50年了,仍然還是一個解不開的謎。
雷杰凡:知青們是懷著一顆歡蹦跳躍的心去備燈看書的,誰想到會橫遭如此惡運!焚書前的夜晚知青們只有坐在河邊看月亮數(shù)星星,焚書后的夜晚知青們?nèi)匀恢挥凶诤舆吙丛铝翑?shù)星星。青春的歲月就是這樣平庸無奈地流淌掉了,令人扼腕嘆息。想到歷史上的焚書,那是“他焚”,而陳平寫的,是“自焚”,真是“古已有之,于今為烈”呀!
曾健平:陳平的文章喚起了我對那個特殊年代的回憶,禁書,焚書是一次對歷史文化的大浩劫。那個年代大搞文字獄,禁錮人民的思想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個扭曲的年代只有八個樣板戲可看,人民的思想空虛,整天生活在愚昧,恐慌的日子里。好在大隊干部手下留情,讓同學(xué)們自行毀滅了“證據(jù)”,才躲過一劫。
回莎莉:我也說一個插隊時關(guān)于書的故事。七十年代伊始,上面提倡讀史,分配給我所代課的公社中學(xué)一整套廿四史。一個五六十公分長四十多公分寬三十多公分高的木箱,滿滿一箱!其中一套十本的《史記》赫然在目!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一個“歹念”騰然而起--偷!那時候?qū)W校沒有圖書室,這箱書就放在一個空房間的地上,鑰匙由負責(zé)總務(wù)的人管著。我打著借閱的旗號,問人要了鑰匙自行拿了五六本,有《陳史》《齊史》等,其中還有兩本《史記》。過了幾天,我又借口換書,討了鑰匙,走進空蕩蕩的房間,放下《齊史》《陳史》等--《史記》當然“忘了”帶來還--又拿了一摞書走。就這樣一來二去,一套十冊《史記》據(jù)為了己有。這個過程其實也是很痛苦的,害怕,矛盾,自責(zé)。特別是看到管鑰匙的老師那么信任我的時候;看到書背面的價格是11.30元的時候(那就是巨款啊,近兩個月的伙食錢呀!)我想用孔乙己的“讀書人偷書不算偷,是竊書”來說服自己,但也不行?,F(xiàn)在這套《史記》還完好地在我身邊,我有時想:去瑞金云石山中學(xué)看看,看看那批史書還在不在,如果在,我就把這十冊《史記》還給學(xué)校并向他們承認錯誤。
肖鈍如:真荒唐可笑,堂堂中國青年,讀中國文化名著競遭禁止!可以想見,一個摯愛學(xué)習(xí)、喜歡讀書而且正處在長知識年齡段的青年人,被剝奪了看書的權(quán)利,該有多么的困惑、難受、痛心啊。好在惡夢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可以沐浴著新時代的陽光,安逸悠閑、自由自在地看月光、數(shù)星星、聽潺潺流水、誦朗朗佳文了。
黃亞琳:還在讀初中時,就看見陳平經(jīng)常端著一本書沉浸其中,非常羨慕她能借到那么多的書,有書看是多么快樂的事??!《沒有書相伴的日子》是一段沒有希望、令人窒息的日子,知青們被迫無奈燒掉心愛的書,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啊。想到在瑞金插隊時,我只有一本《新華字典》,被翻得硬殼封皮都卷了邊,在學(xué)校學(xué)得很爛的漢語拼音竟然有了神速進步,當時真的悲憤不已:我們學(xué)知識的最好年齡,卻不能坐在課堂里學(xué)習(xí)。
回莎莉:我還想就陳平的文章說幾句。我和陳平是多年的同學(xué)和好朋友。初中時她坐在我后面,我25號她26號。她非常非常愛看小說。她父母在印刷廠工作,幾乎每一部新書出來她都能看到。視書如命的她看到心愛的書一頁一頁地被火舌舔盡,那種惋惜、憤恨、卻又無奈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還想說,陳平能弄來書看,我也近水樓臺先得月,跟著看了很多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記得第一部是《紅巖》。所以我至今都忘不了陳平的恩情。
陳平:莎莉,你的回憶一點不錯,因為我父親在江西印刷廠工作,他們廠里負責(zé)印刷出版文化刊物,所以每出一本新書他就帶回一本讓我閱讀,這也可謂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吧。所以我看了不少的經(jīng)典作品,通過看書我知道了我們班二位男同學(xué)的名字,一個是鄭克強,當時他的曾用名和紅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的名字相同,另一個是劉流,他和烈火金剛的作者同名同姓。我得到書后一定會拿到學(xué)校和大家共享的,班上女同學(xué)都會在我這兒借書看,書傳來傳去就傳沒有了,沒有就算了,下一本新書又開始在同學(xué)之間傳閱起來。就這樣一本又一本,我也記不清楚有多少本書,到后來我家也找不到幾本書了。這也是我在學(xué)校讀書時的一件樂事吧。
下圖為退休以后的作者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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