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中的一些特別事象與景觀
張 靈
【摘 要】文學是以語言形象說話的藝術(shù)。我們研究作家作品,就不能不注意到作家作品中出現(xiàn)的那些重要的、特殊的意象、物象以及由它們參與或組合而成的事象、景觀。拉伯雷的偉大作品曾經(jīng)因為有拋擲糞便和澆尿的情節(jié)等而遭人誤解與指責。但巴赫金終于以生命主體間的“對話”理論找到了打開拉伯雷思想寶庫的鑰匙,而這把鑰匙同樣適用于理解莫言小說中描寫“尿”、“乳房”、“種”、“雜種”、“雜交”等粗鄙事物的敘述學意義。
【關(guān)鍵詞】莫言小說 生命主體精神 “尿” “乳房” “種” “雜種”
文學是以語言形象說話的藝術(shù)。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描述構(gòu)思過程時指出:“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yīng)”,在此,神情心理都要通過物象而實現(xiàn)溝通和表達,如同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所形象地指出的:“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故詩無氣象,則精神無所寓矣?!盵1](P.77)黑格爾談藝術(shù)想象時認為:“屬于這種創(chuàng)造活動的首先是掌握現(xiàn)實及其形象的資稟和敏感,這種資稟和敏感通過常在注意的聽覺和視覺,把現(xiàn)實世界的豐富多彩的圖形印入人心里。此外,這種創(chuàng)造活動還要靠牢固的記憶力,能把這種多樣圖形的花花世界記住?!?nbsp;[2](P.357)可以說形象、意象、語象、物象、事象的創(chuàng)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因而,意象派的大詩人艾茲拉·龐德甚至不無夸張地說:“與其寫萬卷書,不如一生只寫一個語象?!?nbsp;[3](P.136)同樣,我們研究作家作品,就不能不注意到作家作品中出現(xiàn)的那些重要的、特殊的意象、物象以及由它們參與、組合而成的事象、景觀。莫言作品中有許多引人注目的、特殊的事象與景觀,它們是莫言文學的獨特風景,是莫言文學的意義和莫言詩學的獨特體現(xiàn)。
一、尿
讀過莫言小說《紅高粱家族》或看過電影《紅高粱》的觀眾,大概沒有誰會忘記莫言作品中這神奇的一筆: “正像許多重大發(fā)現(xiàn)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惡作劇一樣,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我爺爺往酒簍里撒了一泡尿……?!睕]有誰會想到莫言在作品中會賦予尿以如此化腐朽為神奇的超凡脫俗的神力。在莫言以后的作品中,尿也不斷地出場,成為一個頻頻亮相的事物。
《球狀閃電》中涉及“尿”的文字達十幾段?!稓g樂》中有對“尿”的令人刻骨銘心的描述:
……墓前水泥制成的墓碑上,淋遍了麻雀與鴿子的黑屎白尿。哪里能見到魯連山所說的那熱騰騰的蜃氣?這又難道是黃金專科學校學生的祖墳嗎?你恨不得對準那兩個耗子洞撒一泡又黃又臊的老尿!但你知道不能撒尿了,你應(yīng)該把尿憋足,憋得像高壓水龍頭一樣,滋到一個你認為最骯臟別人認為最神圣的地方。
在《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里,面對“狼”的彈弓,滿腔仇恨的同學們提出各自的發(fā)泄仇恨的辦法,但最終選定的最解恨辦法是:“把它扔進廁所,用尿滋!”在《野騾子》這部作品中,“老蘭”與“我父親”這一對情敵的對決竟然是圍繞一泡尿展開的:
老蘭根本就沒把我父親看在眼里……他一邊歪著頭向那些屠戶和牛販子說著話,一邊拉開了制服褲子的拉鏈,大大咧咧地掏出那個黑不溜秋的家伙。一股焦黃的液體在我們父子眼前滋滋啦啦地落下來,我的鼻子馬上就嗅到了熱烘烘的臊氣……
這泡尿應(yīng)該是小男孩和他父親眼中、記憶中最長的一泡尿了。這也許是文學中關(guān)于一泡尿的最輝煌、最漫長的描寫了——關(guān)于一泡尿的描寫在作品中展開了近千字!它也是關(guān)于生命主體精神的一段最悲哀的文字了。
在《司令的女人》中,黃外香可能因為尿床而意外地被陰差陽錯地追認為“革命烈士”,而女人狂笑被呵斥為是“喝了母狗尿了”。在《豐乳肥臀》中,小說第一章開始不久,就有“司馬亭在當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隨后驢糞驢尿、豬尿陸續(xù)出場。當母親面對“一輩子吊在女人奶頭上的窩囊廢兒子”發(fā)出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時脫口吼道:
你給我有點出息吧,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去找她,我已經(jīng)不需要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兒子,我要的是像司馬庫一樣,像鳥兒韓一樣能給我闖出禍來的兒子,我要一個真正站著撒尿的男人!
在《酒國》的結(jié)尾作者讓主人公偵察員歸宿于“糞尿之家”:茅坑。
在《枯河》中,寫到置男孩子于死地的權(quán)勢人物書記時,他在男孩眼中是以“大大咧咧地撒尿”出場的。
在《籠中敘事》中飽受折磨的屠小英,在車間主任的點撥下終于懲罰了那個令她深惡痛絕的滾刀肉劉金花,這個懲罰的一個標志性的結(jié)果是劉金花仰面跌落在尿里。
《拇指銬》中的小男孩阿義在歸家的途中被兩個奇男怪女截住,便“感到腹中痙攣,強烈的尿意突然襲來……”
莫言作品中到處寫到了尿,大有嗜“尿”成癖之嫌。其實他不僅寫了尿,也經(jīng)常寫到“尿”的同伴——糞便以及經(jīng)血等等事物。他為什么要寫到這些事物呢?其實上面摘錄的描寫已經(jīng)互相闡釋了這些描寫產(chǎn)生與存在的意義、理由?!澳颉笔巧眢w的一種直接反應(yīng)的產(chǎn)物,它甚至是身體的一部分。因此,它直接牽連、指向身體。尿直接出自生殖器官,因此,它具有更強烈的感性、感官淵源。所以“尿”在生理意義之外成為身體表達存在感受、意義與態(tài)度的一個有力的符號手段。正像我們?nèi)粘Kf的:“不尿他”、“不尿他那一壺”。這個說法強烈地表達了一個生命主體與另一個生命主體之間的“權(quán)力”沖突與一個生命主體對另一個生命主體的“對話”或拒絕“對話”的態(tài)度。從莫言上面的那些描述中,我們也能看到“尿”所具有的表達或表現(xiàn)的功能與特殊意味。拉伯雷的偉大作品也曾經(jīng)因為有拋擲糞便和澆尿的情節(jié)等而遭人誤解與指責。但巴赫金終于以生命主體與生命主體之間的“對話”的詩學理論找到了打開拉伯雷寶庫的鑰匙,而這把鑰匙同樣適用于理解莫言小說中描寫“尿”等粗鄙事物的敘述學意義。莫言自己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夫子自道的一段話,說的是創(chuàng)作,但也正可說明“尿”在他的小說世界里所具有的詩學意義:“現(xiàn)在什么是我的文學觀呢?……往‘上帝’金杯里撒尿吧,這就是文學!……在墻角撒尿是野狗的行為,但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卻變成了英雄的壯舉。上帝也怕野種和無賴,譬如孫悟空,無賴潑皮極端,在天宮里胡作非為,上帝也只好招安他?!?nbsp;[4](P.291)這種非抽象理性的“身體語言”話語更自然有力地表達了民眾的生命感受和生命主體態(tài)度,因此它們具有更真實深刻的詩學效果和意義。莫言作品中的“乳房”、“種”、“雜種”、“雜交”等“物象語言”、“身體語言”、“器官語言”的作用與意義亦可如是以觀。
二、乳房
就像我們很難把莫言小說中關(guān)于“尿”的描寫、敘述一網(wǎng)打盡全部羅列于此一樣,莫言小說中關(guān)于乳房的描寫和敘述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不勝枚舉。
乳房的存在意義和詩學意義在莫言的小說中從一開始就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價值。我們可以從《透明的紅蘿卜》說起。乳房至少在這部作品中兩次成為營構(gòu)詩意和關(guān)鍵情節(jié)的動力、源泉或詩意、情節(jié)的高潮所在。在那里乳房將兩個生命主體的精神和肉體吸引、聯(lián)結(jié)、融合在一起,而正是這一圍繞乳房書寫的生命話語引發(fā)了與另一個生命主體的激烈沖突。而正是在“乳房”出場的特殊語境下,連“黑孩”這個朦朧的少年的眼前也生出了奇妙的幻景,普通的紅蘿卜幻化出神奇的魅力與光彩,這光彩令他難以忘懷,促使他走入冰涼的河水像猴子撈月一樣去追尋、打撈那根附著想象光彩的蘿卜,并由于這個蘿卜的神奇召引,他走進公社的蘿卜地,將未成熟的蘿卜像猴掰棒子一樣拔了一地,使“陽光下的蘿卜地一片通紅,好像遍地是火苗子”。而他這種幻想與絕望沖動之舉最終給自己招來了一頓毒打。
同樣由于乳房的在場,使主人公對相關(guān)的事物產(chǎn)生幻覺的是《球狀閃電》,作品中“胸脯結(jié)實豐碩”的繭兒的“水紅衫子”產(chǎn)生了像“透明的紅蘿卜”一樣神奇的魅力與光彩,最終“它”似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主體本身——“水紅衫子,你使我變成了一只緊張的飛蛾……”。在這篇作品中連蟈蟈的眼睛都像是女人的奶頭……,而涉及乳房的描寫有十數(shù)段之多。而一篇之中有如此多的關(guān)于“乳房”的描寫應(yīng)該不算少了,不算偶然了。
在莫言的作品中,乳房是經(jīng)常要出場的。在《爆炸》里,它出場,在《金發(fā)嬰兒》中更是不可缺少,在《歡樂》中,因為魚翠翠把乳房曾對他短暫地“拈花示眾”般的一次敞亮,這成為主人公生命中靈魂與肉體同在的、歡樂輝煌的白熱化眩暈的一瞬。而這短暫的一瞬成了主人公生命歷程中的一件大事:“她為你坦露胸懷在你看來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歷經(jīng)十年還記憶猶新”。這在莫言的作品中也許是最震撼主人公生命的一瞬。我們不用去一一地列舉《紅高梁家族》、《酒國》等等作品中有關(guān)乳房的描寫了。在《籠中敘事》這部長篇中,乳房不僅頻頻出場,而且一對主人公的人生就是由“乳房事件”給碰撞到一起的。在作品中莫言或者說人物對乳房進行了大膽的想象和生動的描述,有時,讓讀者好像走進了果實繁盛的熱帶果園。如在《籠中敘事》的幾百字的短短一頁中,有關(guān)乳房的描寫的就有5處之多[5](P.72)!
到了《豐乳肥臀》,乳房的描寫與作品的篇幅一樣劇增,乳房直接成了作品的名字的一半,高高地矗立在封面上,它引起了人們長時間的關(guān)注與爭議。乳房的形狀大小姿態(tài)作用美丑命運遭遇在作品中作了最充分的展示與講述。
乳房何以在莫言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乳房在莫言的作品中具有怎樣的詩學意義?其實這個問題,與你問乳房在生活具有什么樣的地位,在生命是具有怎樣的意義,是同一個問題。其實莫言在他的作品中已經(jīng)給出了這些問題的答案。
《金發(fā)嬰兒》中,女主人公紫荊幫婆婆穿衣服時,用三個指頭捏住婆婆干癟的乳房,嘻嘻笑著問婆婆她的兒子、自己的未來丈夫就是“叼著這個東西長大的嗎”,婆婆說:
一輩一輩的,都是這么著。女人的奶子是男人的耍物,孩子的干糧,男人耍夠了,孩子長大了,它就干巴啦,像一朵花敗了、蔫了,沒人看啦,也沒人要啦……紫荊呀,你到隊伍上去找他吧,男人的心是水上浮萍,沒有根的草呀,離開的時間長了,恩情就淡了,心就涼了啦,你去找他,有了孩子,就給他拴上了鼻繩,想跑也跑不了啦……。
在這番婆媳對話中,充分地從生命個體存在的角度闡釋了乳房的個體命運以及在人類生存中的普遍意義:“耍”字用在這里雖顯消級、被動,失去主體性,但在這里主要是抒發(fā)婆婆個人對命運的嘆息,當然也解析了孤立的乳房在愛情神話中的符號意義。不過反過來也說出了乳房在男人女人、父母子女之間所具有的肉體與精神存在的紐帶作用:一、它是男人女人肉體與靈魂結(jié)合一起的最有力的最強烈的親在場域;二、它是母子生命傳遞與母愛傳遞的標志性載體與能量之源;三、它使家庭凝結(jié)一體,超越孤立的肉體的生命周期。乳房的這一生命符號意義或存在場域的生命意義在《豐乳肥臀》中作了最突出、最集中的正面表達。小說的結(jié)尾終結(jié)在兩個生命主體在精神和肉體共同書寫的對乳房的贊美中: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語著:……你的雙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你的雙乳好象棕樹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我所愛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悅!使人歡暢喜樂……
而在這部皇皇巨著的結(jié)尾的結(jié)尾、卷外卷的最后,則是以兒子對于母親的乳房的大段贊美來結(jié)束全書!在這部處心積慮的巨著的結(jié)尾,在男主人公上官金童的眼里,乳房成為宇宙世界間美麗輝煌崇高的存在與使世界和生命美麗的能量源泉,太陽和月亮在它面前也只成了兩個小小甲蟲。不過在這樣的靈視與覺悟之后 ,永遠離不開母親、一輩子吊在母乳上的上官金童終于要站立起來,成為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吧。
這個雙重結(jié)尾的作品,無聲地暗示出了雙重的與乳房有關(guān)的生命意義。整部作品成為了對生命承受的苦難的提示,對生命韌性的贊美,對生命主體的不竭的存在之源的開掘與敞亮。
三、種、雜種、雜交
生命開始于一粒種子,生命是種子的一次沖動、噴發(fā)、交往、傳遞的過程。生命的存在、生命主體的體驗、意識、意志、能量、愿望都蘊藏其中。從外觀形態(tài)上來說,身體只不過是種子的放大或打開的狀態(tài),種子的能量、意義綻放開來的形態(tài)。這種質(zhì)樸的理解也許可以成為我們思考莫言文學中大量出現(xiàn)的“種”、“雜種”、“雜交”這一事物的一個參照。
“種”在各地民眾的口頭語言中有不同的名稱、稱謂,當用“種”來指稱一個人的時候,不管是出于憤怒還是贊美,“種”是一語義場,就將這個人成長的外在形態(tài)在時空中凝縮了,變成了一個“點”,同時也具有了穿透時空的歷史感、滄桑感,和追始慎終、觀照家族傳遞的廣闊視野。這與莫言小說中的“我奶奶”、“我爺爺”的敘述人稱具有相似的人類學、詩學效應(yīng)。
在《枯河》中小男孩被“穿花襖”的女人稱為“小壞種”,他被母親罵為“鱉蛋”,被父親稱為“雜種”;在《糧食》中馬家二嬸恨鐵不成鋼地罵“母親”是“傻種”,罵王保管“瘸種”、“王瘸雜種”;《透明的紅蘿卜》中小石匠罵黑孩“倔種”;《球狀閃電》里奶奶一再罵爸爸“雜種”……如果要把莫言小說中所有這種帶“種”的稱呼性詞句都摘錄出來,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胺N”絕不只是個一般的稱呼,“種”也不是一個一般的物質(zhì),“種”凝聚了生命的內(nèi)在沖動與體驗,因此,“種”也帶出了言語主體情感體驗與身體感受的能量,它不僅指代一個人或物,它還表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體驗或態(tài)度。
“種”的生命意義、人類意義或詩學意義充分地展示在《紅高梁家族》這部豪猛有力的浪漫傳奇式作品中。作品是以“土匪種”之名來稱謂“父親”而起筆的。當“土匪種”這樣的稱呼是出自“我”之口的時候,在這里“種”、“土匪種”已經(jīng)上升到了“父親”之名的位置。語義與語用的雙重修辭效果已經(jīng)給出了“種”一種無聲的贊美與禮敬。
“種”蘊含著向外發(fā)展、參與、進攻的欲望與力量,“土匪”更不是安分守己唯唯喏喏之輩,“土匪種”一語已經(jīng)散發(fā)出生命本然的、帶有原始色彩的意志與力量,其實它是質(zhì)樸的生命本身。顯然在以肉體為本體存在空間的生命存在世界,所有的生命力都應(yīng)得到了同樣的正視與肯定。因此,在“我”的眼中,“奶奶”甚至如茁壯的植物一般:“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碑敗澳棠獭彪[約知道自己將要嫁給的“公子”是一個麻瘋病患者的時候——盡管單家“上馬金下馬銀” ——“奶奶豐腴的青春年華輻射”出“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著躺在一偉岸的男子懷抱里緩解焦慮,解除孤寂”。終于生命以生命的名義,碰撞在一起,“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梁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guī)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梁地里耕云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lǐng)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苦與歡樂的結(jié)晶。”“奶奶”與“爺爺”的以生命本身的理由而打破、超越靠金錢、權(quán)勢維持的禮法而實現(xiàn)的靈與肉的結(jié)合,在“我”的眼里獲得正面的自豪的陳述與合法的追認。因此小說以無聲的敘述書寫了一部張揚生命的贊歌。而“我父親”這個“野種”和“我”這個“野種”的后代在存在的意義上獲得了合法的權(quán)利。因此,“種”、“野種”象征和代表了生命的本然的存在與力量。于是,當反叛的紅狗“把父親的小雞兒咬了一個對穿的窟隆,咬破了皮囊,使一個橢圓形的、鵪鶉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來的時候”,爺爺掏出槍來,大聲說:“你毀了我啦,狗!”“這個小東西好像有千金重,把爺爺?shù)难級嫃澚恕!倍罱K當發(fā)現(xiàn)父親的受傷的“雞子”完好無損的時候,爺爺高興得像發(fā)瘋了一樣?!胺N”通過一次劫難顯示了它對于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崇尚生命的地方,于是“土匪種子綿綿不絕,官府制造土匪,貧困制造土匪,通奸情殺制造土匪,土匪制造土匪?!惫俑圃焱练?,土匪意味著對強權(quán)的反抗,貧困制造土匪,意味著“弱肉強食”的動物式法則,通奸情殺制造土匪,意味著精神肉體與禮法,生命主體與生命主體之間的追求的錯位與沖突,土匪制造土匪意味著生命主體的權(quán)利與權(quán)利的沖突。不管是哪種沖突,它們都表征出了這些生命主體自我伸展、擴張、捍衛(wèi)的一面。這是一群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生存的生命的一份獨特的景觀。最終以生命意志、以生命主體的尊嚴,以血性為存在法則的“我奶奶”、“我爺爺”們在與異族入侵者的抗爭中作出了一次無所畏懼的輝煌壯烈的血拼。如果說在“爺爺奶奶”的結(jié)合上,他們是以生命自身的欲望與價值、意志對外在的“門當戶對”、“金錢勢力”作出了一次反抗的話,在與日寇的斗爭中他們則是以生命的主體精神與尊嚴反抗了強加給自己的踐踏與野蠻,同樣他們采取的是生命的血性的方式,無所畏懼的方式,是生命體驗的方式,而不是怯懦的、逃避的、推脫的、貪生怕死的方式。因此,他們具有“純種”紅高梁一般的生命精神。在結(jié)尾作者雖然用了“純種的高梁”的說法,似乎這個“純”字與全篇崇尚的“種”性話語不一致,其實這個“純”針對的是“退化”了的“種”而言的,其實“純種的高梁”是指真正的、野生的、頑強的紅高梁?!胺N”和“雜種”是生命的質(zhì)樸本色的表征。它是精神與肉體、形與神一體的蓬勃健康的象征。它也是對生命的外在壓迫的無所畏懼、不懼犧牲地奮死抗爭的象征,生命自由的象征。
如果說“種”擁有以上種種含義的話,“雜種”在莫言小說的語境中更多地表達出生命對自由的沖動、向往,對尊嚴的捍衛(wèi),對外在權(quán)勢、智謀的抵抗與叫板、挑戰(zhàn)。
《野騾子》表征的就是“父親”對自我的生命存在的自由的追求與向往?!兑胺N》敘述、贊美了“我父親”以“野種”的方式而不是強權(quán)的、政治話語的方式“奪得”領(lǐng)導權(quán)完成了一樁差事的故事。因此,迫不得已要殺驢的時候,“父親”面對驢、面對這另一個“人”一樣的生命主體的時候,說:“我不愿充當殺驢兇手,這活兒都是替共產(chǎn)黨干的,要開槍你們共產(chǎn)黨開。”我的父親是以尊重另一個生命的態(tài)度對待驢的。當指導員不是以權(quán)勢指揮別人,而是不顧自己的生命,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一樣,甚至更無所畏懼、慷慨無私的時候,指導員迎得了“我父親”的欽佩與尊重,因為他是一個心口一致、生命的肉體與靈魂在一起的人,他沒有優(yōu)越于別人,因此,是尊重了別的生命主體的,他的頑強不屈、勇于犧牲更顯示了人的血性與強硬,因此也是“有種”的,他與“父親”這個“野種”在此是相通的。當然當“雜種”或“野種”成為肉體的單純享樂的產(chǎn)物而制造它的主體又不能勇敢地承擔起相應(yīng)的責任時,“雜種”、“野種”成為不被認同尊重的代號,并將承受屈辱,因此在《金發(fā)嬰兒》中紫荊勇敢地選擇了等待黃毛的人生歸宿,紫荊與黃毛既突破了禮法、實現(xiàn)了肉體與精神的合一認同,又承擔了由此帶來的人生代價。
“雜種”、“雜交”在莫言的筆下經(jīng)常也表現(xiàn)為一種發(fā)泄,一種施虐、侵犯、惡作劇的抗議。《球狀閃電》:
我們學院里正在研究試管牛,搞了三年了,連根牛毛也沒培養(yǎng)出來,我說你們怎么不把大象和牛雜交、把牛和兔子雜交呢?反正我也不想學,故意跟他們搗亂……
而這篇小說的人物關(guān)系中,蟈蟈的父母在精神和肉體上是錯位的,毛艷、蟈蟈、繭兒之間也是錯位的。甚至給他們帶來高產(chǎn)量牛奶的澳大利亞奶牛,這個外來異種,在人物的新的世界中也是錯位的。因此,“雜種”、“雜交”在這里意味著靈魂或肉體某一方面的壓抑與向外突破的“雜交”趨向,也是精神與肉體發(fā)生認同錯位的一種表征。《爆炸》中也存在這種肉體與精神的錯位。《金發(fā)嬰兒》是這種錯位的集中展現(xiàn)。因此主體的精神的迷惘充溢這些篇章。
在《歡樂》中這種“種”的本能力量泄露在“發(fā)情的公山羊”、“長胡須的角怪”、“三條腿的癩蛤蟆”的描寫上。也體現(xiàn)在關(guān)于豬,關(guān)于山羊家兔水稻蘆葦雜交、接種的荒誕不稽哭笑不得但又可能具有強烈的歷史真實性的描述中。在《豐乳肥臀》中作者再次描寫了各種雜交、接種的奇思怪想。
在《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中,“種”的欲望與連帶的肉體與精神的錯位成為故事的焦點和懸念所在。
《野種》中也見縫插針地描寫了“父親”那只殘存的、非常發(fā)達的“雀蛋兒”。何況其標題也不言而喻,直接象征了“雜種”。
《?!吠耆珖@著那幾顆牛蛋子展開。這個情節(jié)也以縮影的形式重現(xiàn)在《爆炸》中。
《司令的女人》也是一個肉體與精神錯位的悲劇。
《白狗秋千架》里暖承受著肉體與靈魂的認同接續(xù)的錯位,所以她也借“種”生蛋。
在《籠中敘事》中,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精心培育了一種新的物種“獅虎”、一個男人在深山老林得到母猴的救助并與之夫妻相守多年,他們的兒子還在幾十年后考中了狀元。使男人和女人們既羨慕又忌恨的豐乳肥臀的屠小英有一半俄羅斯血統(tǒng)。而作品中人物之間肉體與精神認同的錯位是多重的、交叉的。方富貴、張赤球、屠小英、李玉嬋兩家還通過變臉術(shù)使這種錯位戲劇化、合法化和真假難辨。
《豐乳肥臀》中用大量筆墨兩次書寫上官金童對有異族色彩的俄羅斯女性的迷戀崇拜。而上官金童的飽受苦難的母親則最終與瑞典牧師走向精神與肉體的同一。
莫言作品中的“種”、“雜種”、“雜交”事象體現(xiàn)了莫言作品中人物的生命感受方式、表達方式與他們的生命體驗、愿望與生命存在的狀態(tài)。它們緊緊地與以“性”為體驗與能量核心的身體感受、經(jīng)驗融匯在一起。而這種形式和言語特色正是非知識—理性化的民間社會自然延續(xù)、傳承的感受、表達方式,莫言只是寫實般地移植了、維護了這種方式?!胺N”及與之有關(guān)的事物蘊涵了生命生長的根芽,總是潛藏著頑強的生命的潛能?!胺N”與性也蘊藏著本能和肉體的欲望。同時對人類生命主體來說,沒有單純的肉體及其欲望,它們總是與主體的自我、超我等生命精神的價值訴求緊密相連,肉體與精神在認同上的錯位與沖突也成為生命主體存在與體驗的最深刻的一部分?!胺N”的欲望、沖動行為帶著一種沖力,自然也常常充當主體表達不滿、憤怒、抗議的渠道或符號,也常常表現(xiàn)為對另一個主體的冒犯、侵略、懲罰,所以它們也往往成為主體維護生命權(quán)利、意愿、尊嚴的一種方式,成為對成規(guī)、禮俗、外在權(quán)力的蔑視與挑戰(zhàn),以及對生命種性的一種張揚。正如社會生物學家威爾遜所說,自從出現(xiàn)性以后,“性在進化過程中就是一種反社會的力量”。[6](P.92)同時“雜種”、“雜交”、包括異族兩性的吸引與結(jié)合也表達出生命的自由、開放與自信,展示出交往中的生命主體的追求向往與心胸態(tài)度以及它的正面的、積極的、向外伸展的意向。這些無不是生命主體健康的、正常的、渴求或“缺失(lack)”狀態(tài)的一種體現(xiàn)與表達,因而具有深刻的人類學或生命哲學的意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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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勵耘學刊》(文學卷)2010年第1期,感謝張靈教授授權(quán)本公眾號推送。
作者簡介
張靈,男,陜西洋縣人,生于1965年11月。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文學博士。曾在長安大學、北京語言大學等從事教學和編輯工作,現(xiàn)為中國政法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人文學院教授、碩導。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美學、當代文學和法治文化研究。在《文藝報》《小說評論》《南方文壇》《揚子江評論》《外國文學研究》《學習與探索》《中國文化研究》《上海文化》《自然辯證法通訊》《文化與詩學》《出版發(fā)行研究》《新加坡文藝》等中外刊物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五十多篇,有多篇論文被人大報刊資料、《新華文摘》等全文或摘要轉(zhuǎn)載。個人學術(shù)著作有《敘述的源泉一一莫言小說與民間文化中的生命主體精神》(2010)、《知識哲學疏論》(2012),另有漢語國際推廣讀物等出版。
審核:王西強
編輯:劉昕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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