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在桃木街有一家面包店。
她走過很多地方。有一天,她被一只鴿子吸引,為了追逐它,她翻過幾座高山,又淌過幾條河流,但鴿子還是在她的鏡頭里消失不見。
當她的目光從天空落到地面,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桃木街”三個大字,在太陽底下閃著幽藍的光。
信女饑腸轆轆,又累又渴,肩上的背包沉重不堪。她確信鴿子是消失在桃木街上方的這一片天空,決定留下來。
她的身后,有一家面包店,紅色的屋頂在玉蘭樹的綠蔭里探出頭來,像童話王國里的城堡。她推門走進去,里面空無一人,桌椅整齊地擺放在一旁,烤爐里的余燼未冷,一張白紙靜靜地躺在地上,上面寫著:“求租”。
信女打算租下這家面包店。她餓了,她要親手做一個面包。
當面包從烤箱中出來,它看上去如此小巧誘人。信女迷上了這項簡單平和的勞作,她感到快樂、安定和自由。她決定再烤上幾個,她忘記了她的鴿子,也忘記了她此前走過的路,她全神貫注,把余下的面粉全部用上,她烤了面包和煎餅,還做了甜點。
到了傍晚,每一個傍晚都是一天最溫馨的時刻。桃木街沉浸在夕陽的溫暖余輝里,像一個甜美的新娘,尤其是今晚,整條街道散發(fā)著醉人的濃郁奶香。人們不由自主地從家里走了出來,來到面包店的門口,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畫面:
成熟的姑娘微笑著站在面包店內(nèi),她頭發(fā)茂盛,四肢結(jié)實,眼眸閃亮,臉蛋紅撲撲。
老人和孩子都走了過來,他們每人要了一個面包。老人像咀嚼煙草一樣咀嚼,他們閉目沉思,沉浸在麥子和牛奶的清香里;孩子羞澀地接過面包,安靜地微笑,信女溫柔而堅定的話語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她說:
“孩子,拿去吧,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面包?!?/span>
男人和女人呆站在一旁,他們被眼前的一幕迷住了,這個陌生女人,看上去如此泰然自若,正如桃木街永恒安詳?shù)臍庀ⅰ?/span>
“ 進來吧,今天的面包全部免費?!毙排⑿χ退麄兇蛘泻?,燈光下,她臉上的雀斑,那些淡褐色的、快樂的雀斑,非凡地美麗。
這是一個幸福的夜晚,桃木街的夜空上,升起一團團白云,它們憩息在這里,仿佛是被人們的歡樂所吸引。
信女在桃木街定居下來。她把精力和熱情都放在這家面包店里,打理店里的一切,制作蛋糕和各式甜點,店鋪被她收拾得煥然一新。人們經(jīng)過,常??梢钥匆娝髦鴿嵃赘蓛舻拿弊?,雙手插在圍裙兜兒里,臉上是寧靜迷人的笑,她的背影,像是一棵盛開的樹。
偶爾,信女會去鄰居家玩。這個女鄰居非常喜歡美術(shù),長久地把自己關(guān)起來作畫,精神和她的身體一樣飽滿。她性格有些乖張,時而激烈時而冷淡,人卻非常好,信女很喜歡她。
她也常到信女的面包店來,一個人自酌自飲,喝了酒就臉色發(fā)紅,并開始不停地講故事,聲音好聽又極富幻想,信女總不忍心讓她停下來。
她說自己是個精靈古怪的孩子,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證實自己的天才以外,別無其他生存目的,但不幸有一對脾氣暴躁的雙親。每到過節(jié),就是這個家庭的災(zāi)難日,醉酒、爭吵、吼叫、哭鬧,沒有一刻安寧。
“我后來看古希臘故事,才知道我的家人原來是提坦族,神的巨人,擁有大自然一般狂暴的力量,他們時不時要發(fā)作一次,打上一架,把井井有條的世界打回到混沌?!?/span>
燈光下,女鄰居的臉有一半落在陰影里,憂傷的雙眼,一只在明處,是月光下的湖面,另一只在暗處,是幽深的井水。
這個畫畫的女鄰居,會在有陽光的天氣里晾曬她的畫,任它們東擺西擺地靠在門前的臺階上,她像牧羊一樣放著它們,叉著腰站立,提防著陽光的逃跑,仿佛晾曬的是她豐碩的身體。
有一天,這個女鄰居正在信女的面包屋里坐著,叭叭叭突然沖進來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她披散著亂糟糟長發(fā),露著肩膀,胸部裹著厚厚一層粗布,燈籠褲挽到膝蓋,腳上蹬一雙大大的木鞋,藍藍的腳趾頭伸在外面,眼睛像只憤怒的貓。
她罵咧咧地撲過來,豐滿的女鄰居沒有防備,被狠狠撲倒在地。
信女嚇了一跳,不由驚呼出聲。這暴跳的女人是女鄰居的妹妹。
“你把我的裙子給毀了!我新買的裙子!”她氣急敗壞,騎在她姐姐身上,仿佛吱吱亂叫的猴子騎在一頭大象身上。
她姐姐沒費多大的勁就制服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以為是抹布,你怎么跟媽媽一個德行?!?/span>
暴怒的女人似乎受到打擊,安靜下來。
沒幾天,她穿著那件被顏料涂抹得五彩繽紛的裙子從她們面前晃過,像一只花孔雀。她叫阿弗。
阿弗是個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的美麗是讓人不能忘懷的那一種。她曾經(jīng)有過一個情人,這情人長相俊美,跟她一樣脾氣火爆。他倆愛得死去活來,然而他竟然打她,雖然一刻也不能分離。最終他受不了,跑掉了,丟下了她。
阿弗尋死了一回,慢慢平靜。雖然不再尋找,仍苦痛地等著她的情人,甚至在睡夢里呼喊他的名字。
幾年過去,她依然保持和他在一起時的模樣,房子里全是他的東西。她像一朵憤怒盛放的花那樣等著他。斷腸的等待最終使她豐腴的腰身一點一滴消瘦,面孔漸漸顯得突兀而失去光澤。然而她的風韻卻永恒動人,身邊也總圍繞著年輕的崇拜者,她跟他們玩樂,像談情說愛那樣。
但她總從曖昧的戀情中突然抽身,令他們迷惑無法捉摸。她如同神經(jīng)衰弱的病人,對他們充滿懷疑又嫵媚地微笑,在掙扎和撕裂中搜尋游離。她不斷重復(fù)著自己的童年,仿佛站在舊時的冰面上,暗流在腳下翻涌,她能感覺到震動。終于有一天,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搬到桃木街和姐姐一起居住。
一個晚上,阿弗跟在女鄰居身后,走進信女的面包屋。她的姐姐實在不喜歡與她單獨呆在一起,卻不想惹怒她,任她厭惡又得意地跟著。
信女微笑著和她們一起喝酒,聽阿弗唱歌。幾個年輕男孩走了進來,紅著臉說話,偷偷注視阿弗,仿佛她臉上長著小珠寶或是隱藏著某種信息。阿弗大笑著,興致勃勃。
到了深夜,年輕男孩們都忘了回家,圍繞在阿弗身邊。阿弗美得淋漓盡致,她雍容地端坐在他們中間,時而歌唱,時而哭泣。突然,她伸手抱住身邊的一個男孩,臉上艷光流瀉,眼里激蕩著熾烈又恐懼的光芒,像被子彈命中的鴿子,嘴里緩緩?fù)鲁鲆痪湓挘骸暗教幎家粯?,無論在哪里,都一樣……”
那男孩緋紅著臉,像蜜蜂尋找花蜜一樣,把自己的嘴唇貼上去,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
信女心頭一震,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一直沉默不語的女鄰居,走了過去,冷冷地說:“該回去了,這不是你呆的地方?!?/span>
阿弗順從地站起來,如同一只迷路的羔羊。隨著她走出大門,面包屋的燈火仿佛熄滅了,那些男孩也都安靜下來,起身離開。
第二天清早,信女從睡夢中醒來,她在窗前站了許久,注視這條新月似的大街。她在這里獲得平靜,得到安寧,同時烘烤面包,給桃木街的每個清晨和傍晚帶來甜香。
但昨晚的喧鬧仿佛宣告,她離開的日子到了,她要追尋的鴿子還在遠方,她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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