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愛梅,與人無異。
文人詩文及于梅花,實乃常見之事,畢竟,松竹梅歲寒三友,梅蘭竹菊四君子,正如親情友情愛情一般,乃是文學中至高無上的母題。
然則,我們又曉得,很多詩詞,其實也是古人為賦詞強說愁,或者時序一至,便有特定之物可寫,比如,蘇軾這首:
中隱堂詩,并敘
其三
二月驚梅晚,幽香此地無。
依依慰遠客,皎皎似吳姝。
不恨故園隔,空嗟芳歲徂。
春深桃杏亂,笑汝益羈孤。
其時在1063年,鳳翔任上,雖與主官陳希亮小有齟齬,但初歷地方的蘇大才子仍屬春風得意。因此,此詩雖然寫梅,且似有所感慨,但其意不脫前人之窠臼,說白了就是,咦,這詩這意,我乍在哪里看見過呢?
蘇軾寫梅詩,我搜了一下,去除贈與梅姓人士以及楊梅之外,提到梅花之處,可能在百次以上。但他真正了解梅花所蘊藏的真意,深刻體會其高潔、堅強,并以梅代己,主要在兩處。
一為春風嶺。
《輿地紀勝》卷49黃州云:春風嶺“在麻城縣。嶺多梅花,東坡自新息渡淮,由是嶺”。
年都沒能在京城度過,就被一腳踹向黃州,正月過嶺,寒風削臉,既為遷客又是騷人,其心敏感可知。過嶺之時,成《梅花》詩二首: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
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度關(guān)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溪流不知已有幾億歲,梅花起碼也有幾十年,他們生于深山之中,與鳥獸為伴,應(yīng)節(jié)氣而生,又何曾能夠料到,某年月日,這嶺上竟然會蹣跚著走來一位死里逃生的大才子?
意氣風花的蘇軾在寫鳳翔梅花詩時,一定也不會想到,雖然同是梅花,歷事不同之后,觀之卻有完全截然的感受。
比春風嶺上的梅花更讓人淚流滿面,卻又哭中帶笑的,來自大庾嶺。
唐朝曾抱武則天大腿的宋之問逃回長安時詩云: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fù)歷春。
近鄉(xiāng)情更層,不敢問來人。
中原謫官往嶺南,多走江西,過大庾嶺。大庾嶺上多梅花,故又名梅嶺。
大庾大庾,實則大瘐。瘐者,舊指犯人因受刑、凍餓、生病而死在獄中。對于來自文化繁盛之地的文人,嶺外確實是所沒有牢籠的大監(jiān)獄。犯官發(fā)配兩廣,多懷一去不返之心。
又有誰能想到,被貶到天涯海角的蘇軾,尚有生還之日,二過梅嶺呢?
立于高山之上,南思大海,北望中原,與老人說笑話,寄詩詞給子由,皆不必贅述,只念念那首《贈嶺上梅》,體會蘇軾此刻的心情:
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
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從初次被貶過春風嶺,到回歸中原過大庾嶺,到底是梅花有幸,還是蘇軾有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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