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會尿床。但我睡的不是床,是炕。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把褥子鋪在炕上。一人鋪一個褥子,蓋一條被子。我們全家人是睡在一起的,都在那個方方正正的土炕上。
被單褥單都好看。上面都有印花的。是很大很大的花。我母親喜歡這樣的。我們自己做被子。做被子用的棉花是從自家地里長出來的。我們把棉花籽一顆顆種進地里,給棉花瘋長的嫩莖掐尖,給青色的棉桃們除蟲,采摘從裂開的棉桃里吐出的棉花。我們看著它們長大,對它們很熟悉,對它們有感情。我們給自己做棉被,用的都是最好的棉花。都是白花花的,很飽滿的,有清香的,在人間是棉花,飄到天上去,就可以做云朵的。
這么好的棉花做成的被褥鋪蓋著睡覺,當然很舒服。晚上做的夢也是好的。我們一晚上睡得很香,可以做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很安逸,久久不出來,結果就出事了。夢里想尿尿了,站在什么地方,掏出小雞雞,就開始撒尿了。酣暢淋漓。舒爽極了。夢里是舒服了,一覺醒來,就知道壞了。尿床了。
原本剛從夢中醒來,睡意還未消,睡眼朦朧的,一下子就精神了。一雙眼睛都瞪大了。不用掀開被子看,就感到屁股下面的潮濕了。人還那樣平躺著,一點都不敢動,生怕弄出動靜,被大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一只手卻偷偷向下探去了。去干嘛,去打探屁股下面那是多大一片的淪陷區(qū)。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好大一片!這是自己尿出來的嗎?!
可是自己的褥子,自己整夜躺在上面,不是自己尿的,又能是誰呢。于是開始慌了。心里開始敲鼓了。咚咚咚,咚咚咚的。輕輕扭一下頭,瞧一瞧大人,大人還在睡著。一定要等大人起來了,去做飯了去干活了,拖到那時候,自己再起來。在此之前,都要如同老母雞孵蛋,在那片“淪陷區(qū)”上努力孵著。屁股一點都不能挪動,被窩一點都不能掀開。而且,這個早晨,一定要做個勤快的孩子,主動請纓,疊被子。自己留下來善后。
尿床多害臊啊,可不能被發(fā)現(xiàn)。為了不讓大人發(fā)現(xiàn),必須想方設法疊好褥子,把淪陷那片掩蓋起來??赡敲创笠黄労稳菀?。于是,在炕上研究實驗了很久,大人在外面把飯都做好了,就進屋來看了,看一看疊的被褥,再看一看孩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是不是又尿炕了?”這是母親在問了?!澳蚓湍蛄?,尿了還疊起來干嘛,快抱出去曬吧。你看外面多好的太陽,曬曬就干了?!边@就是母親對待尿床的態(tài)度。她覺得小孩子尿床天經(jīng)地義,沒什么大不了的。尿濕了曬干了就好了。反正太陽總是有的。雖然母親不怎么責怪我,我還是不想被發(fā)現(xiàn)。多丟人啊。抱著自己尿的褥子,從里屋到院子里去,這一路都極不自在的。途中經(jīng)過我父親,我壓根不敢看他,都知道他的眼神要把我吃了。
院子里有一條很長很長的晾衣繩。有多長的,一頭固定在我們北房門口的墻上,另一頭拴在我家茅廁頂?shù)哪绢^上,這根晾衣繩就橫穿我們的整個院子,從北頭一直延伸到南頭。母親給我們手洗的衣服,都晾曬在這條晾衣繩上。她一洗就洗我們全家的衣服,積攢了很多。這晾衣繩,就掛滿了我們的衣服,被墜得嚴重向下垂,但垂而不斷。我尿濕的被褥也晾曬在這條晾衣繩上。陽光從天上照射下來,照著我們的屋頂和院子,把我們的院子填滿了。陽光也照曬著我的褥子,一種尿騷味就散發(fā)出來,在院子里開始彌漫了。被褥里的棉花也開始散發(fā)出清香了。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我能看到絲絲縷縷的氣息從被褥里散發(fā)出來,彎彎曲曲地向上升騰。
經(jīng)過太陽曬,褥子變干了,但有斑痕永久地留在褥子上了。這像是一種無法抹去的記憶。隨著尿床越來越多,褥子上的斑痕越來越密。新的斑痕疊加在舊的斑痕上,一圈一圈的,像是樹的年輪,像是海的波浪。就這樣,因為尿床,我都快成大畫家了,褥單就是我的畫布。褥子里的棉花也沒那么柔軟了,板結了僵硬了。到了一定時候,母親終于忍不下去了,就開始清洗褥單,拆開褥子換上新的棉花。然后我們又鋪蓋新的被褥了,又開始在新的褥子上做夢,又在夢里尿了,就又尿床了,就又曬被褥。曬干以后又尿濕了。尿濕以后又曬干了……新的又變成舊的,舊的又換成新的。就在這樣的折騰中,我們漸漸長大了。也終于不再尿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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