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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坐上大紅花轎的時候,是傳統(tǒng)的花轎隨著解放的新政策,新習(xí)俗就要結(jié)束它的美好使命的前夕。那時的鄉(xiāng)村,路就真的是走的人多了,走出來的路,曲折,狹窄。需要特地安排人,背著長把的砍刀,在前面開路,清除從旁邊橫在路上的樹枝、雜草,不然,轎子是走不過去的;還有喊話,提醒后面的人怎么注意,怎么走,以保證轎子的安全、平穩(wěn)。盡管如此,母親的花轎還是晃過去,晃過來,拉拉扯扯地一點兒也不平穩(wěn)。
有時候事情就是那么巧,爺爺七彎八拐租到的花轎竟是母親堂哥的,要接親了才知道新娘子是自家妹妹,自己不能去抬轎了,要去喝喜酒;臨時請來頂替的轎夫,是父親腿腳有些不利的表哥;加上雨雪天氣,泥濘路滑,他們的鞋子上面綁的是草鞋,一雙腿,兩腳泥,實在艱難。幸好母親他們要走過的這條路,有一大半還是西通湖南鹽井,東達(dá)湖北東岳廟的一條土大路的一段,總算寬一些,可以走得稍稍快一點。外面的雪粒悉悉索索地落在花轎上,并不遙遠(yuǎn)的路程,坐在轎子里的母親感覺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看不到外面,也不知道還有多遠(yuǎn)?心里不無焦急,但以母親的性格,不會表現(xiàn)出一絲不滿,倒是更念及轎夫們的不易,安靜地坐在里面,雙腳規(guī)規(guī)矩矩地踏在毛巾包好的爺娘餅上,暗暗地期待,能快點走到自己生命里那個從此將到永遠(yuǎn)的家。
花轎蝸牛般地前行,作為媒人帶隊接親的我的姨嗲,是這場親事的功臣,是最應(yīng)該受到恭敬的人,可是他老人家卻辭了給自己安排的轎子,一路步行。母親心里既感激又感動,想到起轎前的事情又不由暗暗發(fā)笑:老人家(其實在今天看來,還不知有多年輕)像個老小孩,可以吃這樣的苦為公婆家省錢,卻就是放不下那頓苕(紅薯)末子飯。
事情是這樣的,姨嗲去爺爺家為他說兒媳婦,爺爺招待姨嗲端上桌的卻是摻進了紅薯末的飯;這是多大的人情,竟敢這樣怠慢?姨嗲一直覺得憋屈,耿耿于懷。要趁這媒人的身份最重要也是最后風(fēng)光的時候,敲他一下。俗話說:“新娘接進門,媒人撂過墻”嘛。
接親的時候,嫁妝是和新娘子的花轎是一起走的。抽屜,箱柜,床上用品,日用品等都分別派人抬著去。小的時候,看鄰里鄉(xiāng)親娶親嫁女,總會聽老人們說什么二十四抬,這么怪的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問了詳細(xì)才知道,這是大戶人家嫁女的大排場,就是有二十四對抬著嫁妝走的人,一行浩浩蕩蕩,陣勢威威。
我的母親出嫁,自然沒有這樣風(fēng)光;為婆家著想,還特意捐免,能省則?。槐热缥脦ぞ筒慌蓪H丝?。那些幫忙送嫁妝的人叫“來親”,婆家是要給他們開來親錢的,擱到現(xiàn)在就是發(fā)紅包。
我姨嗲老人家發(fā)現(xiàn)個漏洞,衣袖幾擼問:“帳子怎么不派個人背?”要知道這可是為女方講體面,可以多出一抬。
母親這邊回道:“缺人手安排不過來呢”。
姨嗲眼睛一掃,發(fā)現(xiàn)一個在旁邊看熱鬧的大小伙子,跑去就拉他過來,說:“他,他可以背”。
母親這邊說:“沒有篙子呢”。一般有專人拿蚊帳的,得用竹篙先上好蚊帳背在肩上走。
姨嗲說:“竹園里少了?砍去,砍去!”
如此,送親的隊伍里,就硬是多出了一個人來;當(dāng)然,我的爺爺就會多接待一個人,多出一份來親錢。姨嗲一邊促成這件事情還一邊忿忿抱怨道:“哼,木匠(我爺爺),還搞苕末子飯吃,太臼(吝嗇)了,太臼了!”
本來不派專人,蚊帳就擱在柜子里,到了婆家再找兩根竹竿安裝好就是,姨嗲本是爺爺?shù)倪B襟呀,不為爺爺算計也就罷了,還算計了爺爺一把,明說了就是要“報復(fù)”爺爺一下:看你能省到哪里去?都怪爺爺家窮,沒白米飯吃,害得姨嗲想起來就惱,太不給自己面子了!可是,在那樣的年月,爺爺去哪里保全自己和別人的面子?也許有苕末子飯吃,都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姨嗲是個倔脾氣的人,卻也是深知貧困之苦的人,他為爺爺省下的轎子錢不知道是好幾份來親錢呢。這可真是鑼作鑼打,鼓作鼓敲,一碼歸一碼;人情是人情,意見是意見。老人家后來的故事,更讓人心酸、心疼不已。
晚飯時間,花轎終于落在了文家的門檻上,落轎的第一時間,是新郎的升號儀式,父親的族兄學(xué)清老師,作為司儀,早就等在大門口,此刻登上長梯,將大紅紙寫就的號名,貼上墻壁高處,作為橫批;兩邊是祝福語意的對聯(lián)。父親只記得自己的號名叫廉清,自從升上去以后就一直沒有用到過;我卻以為,這個名字一直真真實實地跟隨著父親的生活。
我不相信迷信,但在父親的名字上,我有點迷信的感覺,父親的小名叫鐵兒,我和母親說,父親的性情給人的感覺真的像鐵一樣硬硬的,母親說到父親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用的也是這個意思的話語,后面的生活都是證明。父親的號名叫廉清,父親一輩子清清白白,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從沒見他拿過別人的一針一線,人家說,路邊的果子港邊的船,不吃也要摘個玩,我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有見過父親伸手摘一個人家路邊的果子;我在腦海里搜尋了很久,也搜不出這樣一個畫面,一個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能這樣的人,我想在別人面不會反而更不堪吧?不是說這是個多大個事情,父親有多高尚,而是說,父親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
升號完畢,花轎正式抬進文家的大門,落在大堂上面。指定的交親人,我的姨婆,第一個過來引導(dǎo)新娘進新房,后面跟著搶喜糖喜餅的賓客們。蓋著紅蓋頭的母親,坐了幾個小時的轎,又累又視線被擋,在姨婆接近,自己就要起身下轎的一瞬間,竟然還惦記著憑感覺把腳下的“爺娘餅”(一對特制的大餅)一下踢給了姨婆。哈哈,從不會算計的我的母親,竟然也是個會用心計的人?心靈和身手都是那樣敏捷;這點在以后還有更好的證明,相比起來,我真為自己的木納和笨拙汗顏,是母親親生么?嘿嘿……
新娘子要為公婆大人,近親長輩準(zhǔn)備茶鞋,婚禮上請長輩們喝茶并奉上鞋子。客人中有爺爺一位失偶了的堂哥,帶著孫子來吃喜酒,奶奶向來心善,讓母親把為爺爺準(zhǔn)備的茶鞋傳給了這位堂伯父,以示關(guān)愛和敬重,堂伯父回贈了新侄媳五角茶錢。我想到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也恰巧和母親碰上了同樣的事情,給叔叔嬸嬸準(zhǔn)備的茶鞋,傳給了不在準(zhǔn)備之內(nèi)的長輩,得到了五元茶錢,一輩人的時間,價值升了十倍。
母親在婆家的第一個早上,依然按習(xí)俗,用娘家準(zhǔn)備的雞蛋煮了早茶,敬給家里所有的親人;至此,結(jié)婚的所有禮節(jié)全部到位,母親的新生活正式開啟。是福窩,是苦窖?進米缸,還是進糠壇?母親早就認(rèn)定了,這便是自己一生的寄托與歸宿。
父親這個休學(xué)四年,還缺失了一期課業(yè),復(fù)上一期,輕輕松松不經(jīng)意間考上完小,風(fēng)風(fēng)光光讀了一學(xué)期的大小學(xué)生,就這樣在自己父母的安排下,迎娶了新娘。一個豆蔻少年,一個花季少女,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季節(jié),走進了人生最重要的里程——婚姻家庭;父親的學(xué)業(yè)也在不久后正式結(jié)束。
父親一進到完小,就當(dāng)上了旗手委員。兩個班的學(xué)生早晚集合,升旗,下旗,每周三節(jié)集體軍訓(xùn)課,都威風(fēng)凜凜地高舉紅旗走在隊列前面,可以想像,一個有如此殊榮的大小伙子,一定是英俊瀟灑,帥氣過人;不僅如此,在短短的在校時間里,父親還獲得過繪畫獎,我只記得父親有一本花鳥畫,被我小時候發(fā)現(xiàn)拿出去欣賞,得瑟,不知道何時弄丟了,想起來就后悔有加,父親卻像沒事似的,問都沒問一下;聊到這個話題,哪知父親說,畫得最好的竟還是戲曲人物,并即興說起繪畫的基本步驟,技巧,一套一套,又讓我大生遺憾,說:“爺爺,(我們跟花木蘭一樣叫父親爺爺),您怎么也和嗲嗲(我們叫祖父嗲嗲不叫爺爺),這么好的手藝,不教給我們一些啊?太可惜了,我們這么多姊妹弟兄,說不定還可以出一畫家的呀!”父親笑笑算是回答,也不作任何解釋。再設(shè)想一下吧,這樣的一位學(xué)生,暗自欽慕的同學(xué),偷偷喜歡的女生一定是有的吧?我突然有些明白,曾經(jīng)有位前輩女教師,一次和我說起她和父親是同學(xué)時,言語間流露出來的那種情感,為什么令我感到格外親切。而母親聰明漂亮,通情達(dá)理,賢惠能干;這場婚姻包辦得真好。
但是,比這更讓人看好和讓自己喜之不勝的婚姻,最后也以失敗告終的并不罕見。洞房花燭的激動,喜悅后面,是長長的人間煙火——鍋碗瓢盆的磕磕碰碰,柴米油鹽的瑣瑣碎碎,日復(fù)一日的平平淡淡;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還有沒完沒了的辛苦勞動和生活困難,父親和母親,會怎樣去經(jīng)營他們的婚姻,并品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呢?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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