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詞壇,名家輩出,名作紛呈。不論是宋詞愛好者眼中,還是宋詞大辭典中,吳文英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吳文英也是談?wù)撍卧~時繞不過去的一位詞人。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吳文英一生與科舉無緣,以清客的身份寓居于幕府之中,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宋史》無傳。
吳文英雖然名不見經(jīng)傳,但他那一闋闋蜚聲詞壇的作品與他的詞史地位足以彌補未能青史留名的遺憾。宋末集大成的詞人張炎如是評論吳文英的詞:“七寶樓臺,炫人眼目?!?span style="color: rgb(0, 82, 255);">而“七寶樓臺”這四個字恰似是給吳文英的詞作量身打造的評語,背后是廣泛轉(zhuǎn)載、引用。
張炎針對吳文英的這個高贊評價其實是相當(dāng)中肯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如是評價:“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卞X仲聯(lián)先生也評論道:“箋詩難,箋詞尤難,箋夢窗之詞難上加難?!?/p>
吳文英一生寓居于蘇州、杭州、越州(今浙江紹興)三地,在每一個地方都有題詠。吳文英屬于詞作數(shù)量高產(chǎn)的詞人,他的詞作風(fēng)格雅致,今存有三百四十余首,這一數(shù)量在南宋詞壇僅次于辛棄疾。
就詞作題材而言,吳文英的詞作大體可以分為三類:酬酢贈答之作,哀時傷世之作,憶舊悼亡之作。在這三類詞作中,憶舊悼亡之作是吳文英寫作最為精良,文學(xué)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而他的憶舊悼亡之作與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位女子有關(guān)。
通過多方打聽,吳文英才知道這位女子是達(dá)官顯貴人家的歌女,于是他寫好情書,讓隨身侍女傳送過去。歌女收到情書后,傾慕吳文英的真情和才華,于是雙方開始交往起來。
吳文英在杭州遇到了真愛,與這位歌女墜入了愛河,這位杭州女子成為了吳文英的戀人。此后,他們曾春江同宿,共游南屏,往來西湖,享受著愛情的甜蜜,杭州的春日風(fēng)光見證了他們的浪漫愛情。
但是,在他們的情感與日俱增的同時,一種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卻又無法言說的傷感情緒也在悄然滋長,這種不安的情緒源于彼此的身份和時空限制。
他們這種愛情也注定是以悲劇收場的,雙方都預(yù)感到天長地久有時盡,他們也預(yù)感到一場悲劇即將上演。于是,一段難忘的戀情后,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分別。
杭州的深秋,景色格外嫵媚,可是吳文英卻沒有心思去領(lǐng)略這動人的秋色,因為他即將離開杭州去外地謀生。在與情人分別的時候,兩人都是非常傷感的。他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他們深情地訴說著別后的珍重與思念,他們吟唱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愛之誓言,他們淺唱著“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的傷感曲調(diào),他們低喃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的傷感與無奈。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僅僅過了幾年之后,這位杭州女子便因疾病離開了人間,原因或許很多,可能是天妒紅顏,可能是造化弄人,也可能是紅顏薄命吧。身在外地的吳文英也輾轉(zhuǎn)知道了這一噩耗,他傷心欲絕。
多年以后,當(dāng)吳文英重游杭州,面對他們曾經(jīng)攜手走過的一條條石板路時,他仍然會記起他與她初次相遇的那個遙遠(yuǎn)的春日午后。
每走過一條熟悉的街巷,當(dāng)年刻骨銘心的點點滴滴往事都會涌上詞人的心頭。人們都說往事不敢追憶,但不管怎么樣,過去都會有些美好的回憶。
杭州情人的去世給詞人留下了深深的傷痛,以至于多年以后,吳文英也不能忘掉這段感情,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杭州情人的思念愈發(fā)濃烈起來。她也成為吳文英此后余生刻骨銘心的相思之人,更成為了他往后余生揮之不去的記憶碎片。
每當(dāng)吳文英來到杭州,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風(fēng)物,總會勾起他對往昔的回憶和對這位女子的思念,因而也寫下了大量依舊悼亡的詞作。如在詞作《定風(fēng)波》里,他寫道:“小車隨馬過南屏?;厥讝|風(fēng)銷鬢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燈。離骨漸塵橋下水,到頭難滅景中情?!?/strong>
愛有多深,思念就有多深。尤其是在吳文英晚年的時候,這種懷舊的心理更加濃烈。吳文英在暮年時再一次來到杭州,經(jīng)過當(dāng)年和杭州情人攜手同游,溫情同居的地方時,一時觸景生情,寫下的詞作《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
該詞下片中寫道:“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dāng)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p>
《三姝媚》情辭哀艷,極言相思之苦,所表達(dá)的低回纏綿、生離死別之情催人淚下,其藝術(shù)感染力遠(yuǎn)非那些描寫幽會歡情的艷詞可比。《三姝媚》在措辭、用典、結(jié)構(gòu)上無不刻意求工,因而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也體現(xiàn)了吳文英的詞作的抒情特色。
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卷。葉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當(dāng)時明月娉婷伴。悵客路、幽扃俱遠(yuǎn)。霧鬟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
別館。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丹青誰畫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頻看。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
這首詞還有一段序言,是對創(chuàng)作緣由的注腳,序言寫道:“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span style="color: rgb(0, 82, 255);">根據(jù)序言可知,這首詞是吳文英客居京口(江蘇鎮(zhèn)江)時寫下的。
原來吳文英在京口時偶遇一位女子,她的一顰一笑與他當(dāng)年的杭州情人有幾分神似。吳文英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種種情感一時涌上心頭。
然而這次不經(jīng)意的小插曲卻在詞人心中激起萬丈波瀾:他對杭州情人的思念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在悵然若失的情感支配下,吳文英寫下了這首思念之情躍然紙上的悼亡之詞。
開篇三句“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卷”,詞人以“燕子”的意象起調(diào)。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燕子一直是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也被經(jīng)常吟詠的對象。
如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中,就有“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的詩句,這首詩就是以“燕子”比興,描寫莊姜送鄭莊公妾戴媯歸陳的一首詩作。
自《詩經(jīng)》以后,文人筆下的“燕子”意象成為女子形象的代名詞,也是擷取燕子輕盈嬌小的形象特征。
吳文英《絳都春》中的“南樓墜燕”一句,詞人運用的寫作手法和《詩經(jīng)》一樣,也是用燕子起興。但是詞人當(dāng)年和杭州情人分別后,就再也沒有見面,他也沒有想到,這一分別竟然成為了永別。所以詞人用“墜燕”起興,又暗指她已經(jīng)香消玉殞。
“燈暈”二字寫的是哪里的燈光呢?這一句不是寫京口的,而是詞人對杭州昔日夜晚情形的描繪,因為秋夜氣候微涼,加上霧氣比較重,燈暈也就更明顯了。
在這凄涼的夜中,詞人將簾幕高高地卷起來,等待情人的歸來??墒撬冀K沒有等到,這顯然是詞人對待這份感情的執(zhí)著與癡念,也是他對杭州情人刻骨的相思之情。
詞人曾不止一次來到杭州,雖然他早已知曉杭州情人去世了,可是心中就是放不下這份念想。
吳文英以詞家筆法,把傷感的文字與凄美的旋律融合在一起,湊成一曲凄婉動人的樂章。同時,開篇三句也是音樂般的敘事,但是在敘事的過程中又有著情感的抒發(fā),從詞人的敘述中可見他內(nèi)心的寂寞、凄涼和悲哀。
接下來的兩句“葉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詞人從眼前的情景展開想象,想起了往日和那位杭州情人的點點滴滴的生活場景。
此時晚風(fēng)吹動院子里的樹葉發(fā)出陣陣聲響,這聲響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句中的“喧”字用得非常準(zhǔn)確、生動,因為詞中寫明季節(jié)是秋季,枯黃飄落的樹葉是秋季的自然現(xiàn)象,也是秋季的鮮明特征。
陣陣秋風(fēng)吹落樹葉,樹葉與樹葉碰撞而發(fā)出的聲響,打破了夜晚的寂靜,詞人用喧鬧來形容是非常恰切的,也說明此時的秋風(fēng)蕭瑟,這又在無形中給詞作增添了凄涼的色彩,也烘托了詞作哀婉的意境。
北宋著名詞人周邦彥在《過秦樓·大石》中的名句“葉喧涼吹”,也是用來形容蕭瑟寒秋的。吳文英此處化用周邦彥的詞義,但吳文英“葉吹暮喧”四字描繪出的蕭瑟凄涼意境要比周邦彥的更深刻。
詞人由樹葉的喧囂聯(lián)想到“花露”,早晨的露水不是可以滋潤枯葉嗎?但“花露”早就干了。樹葉吹落是眼前的情景,而“花露”是詞人的進一步聯(lián)想,也是一種由此及彼的推想。
在我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有一首漢樂府《薤露歌》,這是一首有名的悼亡詩,詩中寫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薤露》在漢代被固定為喪葬禮儀制度的一種,到了魏晉時期,挽歌與文學(xué)結(jié)合起來,以樂府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文人對生死的獨特感觸和思考。此后,悼亡詩成為了一種新的詩歌題材。
吳文英詞中的“花露”二字,極具哀婉的意味,這是詞人從“花露易晞”自然而然引起人生短暫的聯(lián)想,因而引出他對已故杭州情人的深切哀悼。
“當(dāng)時明月娉婷伴,悵客路、幽扃俱遠(yuǎn)”,這三句是悼亡之筆,前面幾句寫風(fēng)吹落葉、寫花露易晞,其實已經(jīng)引出了哀悼之人,但詞人在此處又將筆鋒回旋,追憶起往昔的歡愉場景,回憶起他們以前共同生活時的場景。
“娉婷”形容女子婀娜多姿與情態(tài)美好,與知己般的情人相依相伴一生,在明月下共訴衷腸,這樣的兩情相悅是何等歡快,何等令人難忘。此時此刻,往日的歡愉再也不能重現(xiàn),因為現(xiàn)實就是當(dāng)年的那位杭州情人的人生已經(jīng)畫上了句號。
“悵客路、幽扃俱遠(yuǎn)”,這兩句既寫自己,也寫悼亡之人。首先是說詞人自己,他寓居飄零,居無定所,離他們當(dāng)年在杭州的居所很遙遠(yuǎn),言下之意也就是說,他離情人的距離很遙遠(yuǎn);其次是說杭州情人,她如今和自己天人永隔。雙方的距離更加遙遠(yuǎn),天各一方,悵然無望詞人寫到此處,這種一往情深的情愫讓他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霧鬟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這是上片結(jié)尾三句,是對悼亡之人的思念?!办F鬟”是描述女子發(fā)型的一個詞語,意思是說女子的發(fā)鬟蓬松而又美麗。這一句又照應(yīng)前面的“當(dāng)時明月娉婷伴”一句,都是在描寫杭州情人的容貌。
在詞人的無盡相思和想象中,她在月下歸來了,鬟影依約,姍姍而至。這是情到深處的體現(xiàn),情到深處自然濃,詞作此時所營造的氛圍哀婉中有凄惻,纏綿中有悱惻。
上片結(jié)尾三句照應(yīng)“幽扃俱遠(yuǎn)”,而且這個結(jié)尾是詞人對現(xiàn)實情境的描寫,并和開篇句遙相呼應(yīng)。整個上片,無論是敘事還是寫景,都是對情感抒發(fā)的烘托。正所謂“景為情設(shè),情因景生”,上片句句是詞人對那位杭州情人的回憶與思念之情。
“別館。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下片主要寫詞人在京口的故事,他在京口遇見了一位與杭州情人很像的女子,因而又引起了詞人內(nèi)心的波瀾,更進一步表達(dá)了對昔日戀人的思念之情。
“別館”點明詞人身在京口;“秋娘”自唐代以來就是歌女的代稱,詞中代指吳文英的杭州情人;“乍識”指的是詞人在京口遇見的另一位女子,因為詞人第一眼就認(rèn)出京口女子與杭州情人在長相上有幾分相似之處。
“最在雙波凝盼”,這句放在“似人處”之后,表明詞人見到這位歌女后,感到她很像杭州情人。究竟哪里相似呢?經(jīng)過一番對杭州情人音容笑貌的深沉回憶后,詞人覺得是她眉宇間凝視自己的時候最像眼前的女子。
其實“凝盼”這個詞語,既是對京口女子的描寫,也是對杭州情人的描寫,一個是現(xiàn)實的描寫,一個是回憶。從寫作手法上來說,對京口女子的描寫是虛寫,對杭州情人的描寫卻是實寫。
“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這兩句又是回憶,詞人回憶起杭州女子的一顰一笑,雖然在京口遇到一位長相跟杭州情人很像的女子。但此女子非彼女子,這種邂逅雖然美好,但詞人對她們兩人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
“丹青誰畫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頻看”,詞人通過描寫自己執(zhí)著的念想,更進一步地抒發(fā)對杭州情人的相思。這兩句大意是說:詞人和京口女子的相遇只是萍水相逢,雖然這樣的情感很淺很淺,詞人還是很想請一位丹青高手為京口女子畫一幅肖像畫,他要把這幅肖像畫當(dāng)作梅花一樣頻頻欣賞。
這兩句的詞意承接上句“閑雨閑云情終淺”,詞人在此處表露的情感是什么呢?如果進行仔細(xì)探究就會得知:這還是他對杭州情人的思念,因為看到這幅肖像畫,畫中女子眉宇間凝視的樣子就是杭州情人的容貌。
“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梨霙”指雪花。這兩句大意是說:梅花好似雪花一樣,轉(zhuǎn)瞬之間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情景多像是一場夢呀。夢中的一切就像真實的事情,可夢醒之后,一切又了無痕跡。
這是詞作更進一層的寫法,也是詞意的進一步延伸與拓展,詞人要表達(dá)的就是想??疵坊ㄒ膊豢傻玫幕嫉没际У那殂?/span>。
這其實正是詞人此刻內(nèi)心最為真實的想法,因為詞人的患得患失,他與京口女子的邂逅也只是萍水相逢,或許只是一場美好的邂逅,就像一場夢一樣。夢境總是美好的,可夢境又不是現(xiàn)實,只是一場夢而已。
這兩句表面上雖然在寫自己不能常見到京口女子,實際上寫的還是杭州的那位昔日情人。
詞人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如今跟一位和杭州情人長得很像的人見一面的機會都求而不得,他連這樣的一點心理上的安慰都無法實現(xiàn),這是詞人內(nèi)心入骨的相思之情得不到排遣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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