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讀的第四個版本的中國文學史,之前是鄭振鐸、錢穆、駱玉明。去年給大家隨筆了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
對中國文學史有一種偏愛,讀的過程是一種享受。林庚先生這個本子,我讀了將近一年時間,當然都是斷續(xù)起讀的,好在文學史這樣的讀物,讀得多了,無須一口氣續(xù)讀。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能給人以深刻的感受。
這是民國時期的文學講義讀本,林庚的文字,是那個時候正體字文學的典型代表,其敘述的精致周到、流暢溫存,是當代大陸文字所做不到的。也很難說現(xiàn)在的港臺文字能做到。
文以載道,還是文以飾道,這是個問題。所謂的唐宋以來的古文運動,其實是在文學文字高度結構化、高度美學化之后的一種返璞歸真。即把文學回歸到它本來的意思——傳達信息。
所以,古文就是一種散文,不講究駢四儷六、不講究工整對仗,只講究能否把道理說通透。
但站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來看,專門講道理,論觀點的文字,何嘗又不是文學呢?莊子的文章,孟子的文章,韓愈的文章,柳宗元的文章,乃至張岱的小品,文字結構散,但神韻貫通,讀的過程中,你能感到一股氣韻。這種氣韻,神韻,本身就是藝術,就是文學。
與他出身那個時代不同,他崇尚重新認識中國古文學,尤其是中國的古詩文,他認為詩文才是中國文學的正宗,其他戲曲、小說都是細枝末節(jié)。
而詩文方面,他也指出了承自唐代韓愈的古文運動的路徑,從詩到散文,從史到事。
中國歷來功利,真正的純文學也是在很后來才出現(xiàn),文主要指詩歌韻文,筆則主要指散文。
文的根本是氣,這一觀點來自三國的曹丕。從這一點上來看,曹丕的典論和文論既是中國文學自覺的開始,也同時達到了一個高峰——以氣來概括和衡量文學。想到曹氏父子三人,文治武功,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談到小說,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堂吉訶德》,產(chǎn)自監(jiān)獄。在西方文學史乃至思想史上,監(jiān)獄是一個奇特的產(chǎn)出地。
監(jiān)獄可能構成了一個來源于社會矛盾,又獨立于社會矛盾的獨特空間,自由極度缺乏,空間極度狹小,人性極度扭曲,卻讓在其中的人的想象力與思考力達到另一個巔峰。
文章從來就無小事。新中國以來,有一種不好的風氣,把寫文章當做知識分子的事,稱為筆桿子,把作文與做事割裂開來。
好像會做事的人,就一定不會寫東西,而會寫東西的人,就一定不會做事一樣。
這其實既是我們急功近利的治理方式造成的問題,也是一種知識水平普遍不夠時的偏見。
歷來,能不能寫成文,是一件大事。你做了什么,做過什么,做得怎樣,當事人的范圍總是很小的,沒有文這個載體,更大范圍的人如何知道,如何評價,后世的人如何知道,如何評價,都無法實現(xiàn)。
所以,只要存在社會,存在集體,好事要彰顯,壞事要懲戒,都必須借助文的形式,甚至于可以說,沒有文,很多所謂實際的事就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了。
所以,在古代,即便不識字的人,一聽到什么事已經(jīng)“墨吃紙”了,都知道至少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也就是落定了。
中國文學的歷程,其實也是中國人對文字,對歷史的不斷重新構造,重新認識的過程。
文字的普及過程,也是人類社會逐步拓展深化對人權、平等認識的過程。
中國文字最早用于占卜和祭祀,那是在權力與知識只為極少數(shù)精英如祭師和王壟斷的時期。相對應的,不識字的草民和奴隸,就可以被作為祭品,與文字一起獻給諸神。
后來文字開始用于記錄,記錄王和貴族的大事,成了歷史。文字與知識為擴大了范圍的貴族和史官壟斷。權利和平等也開始擴大到與王族有關聯(lián)的貴族群體。
再后來,文字成了律法條文、王命、文告的載體,文字與知識進一步擴大到士人群體。權利進一步通過考試系統(tǒng)和官僚系統(tǒng)擴大到知識群體。
文字開始摹寫現(xiàn)實,把轉瞬即逝發(fā)生于一地一人的事,擴大傳播到廣泛的群體,利用人類的想象力和同理心,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效用——文字才能把帝王的意志傳遍廣袤的國土,讓帝王的想法為草民所知,帝王的意志才能變成工程、戰(zhàn)力、財富。
同樣,文字一旦為多數(shù)人掌握,人就可以開始展示各自的想法,向上反映草民、士族的愿望,從而對統(tǒng)治者形成制約和警告。
對統(tǒng)治者形成制約,就是人權拓展的開始。
隨著文字負載的功能越來越多,參與的階層越來越多,文字就開始出現(xiàn)衍生品——文學。
文學可以摹寫現(xiàn)實,文學可以創(chuàng)造現(xiàn)實,文學還能替代現(xiàn)實。
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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