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7年,克倫威爾把軍隊開進倫敦,安定紛爭,并召開了一次軍政大會進行討論。這次大會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各類人等都公開發(fā)言闡述自己的政治見解——許多十九實際才樹立的憲政理念,在這一次大會中都冒了出來——窮人和富人擁有同等的政治權利,一個人不必服從他未參與建立的政府,各個選區(qū)平等,根據自然法每個人對他所見到的物品都擁有與他人同等的權利等等。
本來克倫威爾的觀點屬于中庸,認為基于財產的選舉權才是穩(wěn)定的選舉,以及軍隊與國王之間應有的服從關系等。但隨著討論的深入,越來越多士兵的加入,使得大會的觀點越來越激進——不少基層士兵和軍官提出了應當徹底打倒國王平分貴族財產??藗愅柵c議會其它貴族之間、蘇格蘭長老會之間發(fā)生了爭論,他們甚至開始鼓噪克倫威爾本人也被國王收買,軍隊開始有了嘩變的可能性。
革命洪流在這個微妙關頭發(fā)生了反轉,民眾、議會、蘇格蘭和威爾士都倒向了國王,集中起來反對克倫威爾為代表的新興軍事實力派,認為他們的獨裁專制遠不具備國王獨裁的合法性。擁有新式軍隊的克倫威爾只好開打第二次內戰(zhàn),這一次并沒有什么困難,他很快就消滅掉了所有反對他的力量,最終確立了他的軍事獨裁。
丘吉爾反思道,克倫威爾的勝利并不代表民主和議會戰(zhàn)勝了君主制,而是相反,是兩萬名軍人戰(zhàn)勝了英格蘭的憲法,憲政制最終演變成了地道的軍事獨裁。
第二次失敗的內戰(zhàn),導致查理一世必須接受審判??藗愅栆舱J識到,要安撫軍隊,就必須審判國王并定罪。查理一世不認可審判,當然參與審判的六十名議員也找不到審判國王的依據——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習慣——什么都要依循習慣,依循判例。英格蘭的傳統(tǒng)和習慣法里當然沒有審判國王的先例,只能按照克倫威爾的強制命令判處國王死刑。1649年1月30日,查理一世上了斷頭臺。他在行刑過程中始終保持著輕蔑的微笑,即便趴在斷頭臺上,他用舉手示意的方式命令行刑人操作斷頭機?!跀囝^臺上的表現(xiàn),贏得了敵人們的尊敬。一百三十年后的法國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走上斷頭臺時也是如此,她的微笑和從容,讓最痛恨他的粗魯軍人們都暗罵:那婊子頭也不回地走向斷頭臺。
查理一世一輩子都在反對議會民主,一輩子都在與貴族做斗爭,到了臨死,卻突然變成了英格蘭自由與傳統(tǒng)的象征。他確實不是為了個人私利或權欲,他是為了國王至高無上不可侵犯這個理念。這一年,中國進入了清代順治統(tǒng)治,多爾袞為攝政王,正統(tǒng)領大軍席卷中國南部各省,確立了四位漢人藩王。
查理一世的兒子當時躲在荷蘭海牙,西歐諸多王室對他表示了同情。蘇格蘭則直接宣布他為查理二世國王,對他表示效忠。查理二世后來率領蘇格蘭軍隊與克倫威爾作戰(zhàn),無奈此時克倫威爾的鐵甲軍如日中天,真是誰擋殺誰,不僅屠戮了愛爾蘭,還兩次血洗了蘇格蘭軍隊,幾乎把正規(guī)軍都殲滅了。查理二世只能出逃——逃離不列顛的路上,他得到了五十多個普通人的幫助——他們依然認他為自己的國王。
克倫威爾繼續(xù)他的政治實踐——對內建立服從自己的議會民主,扶持新教,對外聯(lián)合新教國家,一致對抗西班牙為首的天主教國家——實際上也就看著人家的殖民地。這個時期他擁有著名的海軍上將布萊克,不僅肅清直布羅陀和地中海的海盜,還能完全擊潰西班牙艦隊,封住西班牙港口——從此時起,英格蘭海軍真正邁入世界之巔。
克倫威爾的矛盾性在于,一方面他用軍政取代了英格蘭的王權-議會政治傳統(tǒng)和法官自治傳統(tǒng),他也痛苦地發(fā)現(xiàn),擯棄了這種傳統(tǒng)的代價,就是不斷加強軍事管制,把行政管制深入到每一個城市每一個街區(qū)才行——非常類似我們的體制,另一方面,他自己的出身和所接受的教育又讓他對于個人自由和個人財產有著天然的認可,這是他竭盡全力要保護的底限——隨著軍人管理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基層人民和士兵提出要徹底平分王室和貴族財產,克倫威爾深知這就是叫多數(shù)暴政,看起來是追求平等,實際上卻是追求權力。
軍政的弊病就在于,統(tǒng)帥對將領,將領對士兵,都需要一種功能性的維系,統(tǒng)帥要有東西可讓將領依靠,將領要有東西可讓士兵敬仰,即便在和平年代,也需要樹立共同的敵人,尤其是外部敵人來維持這種依賴。一旦找不到外敵,那么很快就是失控的內斗——集權體制不論在哪個時代都差不多這樣。
克倫威爾憑借自己的軍功和威望,尚能制約軍人們對于權力和財富的渴望。當他一去世,立刻就是天下大亂——這就是強人政治,軍政管理,集權統(tǒng)治,拋棄傳統(tǒng)與習慣法的人為強制平等,強制管理的模式的可怕弊端,隨著強人下臺或離世,每個權力交接的關頭都是社會動蕩。
在一片混亂中,?;庶h人再次與蘇格蘭王國形成聯(lián)合,對英格蘭形成威脅。關鍵時刻,克倫威爾治下的蒙克將軍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是當時唯一具有克倫威爾的大局意識和沉穩(wěn)氣度的軍人,更重要的是,他深刻認識到克倫威爾的矛盾性格和局限性,他知道需要恢復到從前王權-議會的體系上去。所以一方面指揮軍隊抵抗入侵,對內實行管制,另一方面,與查理二世開展了一系列談判,核心議題是可以恢復王權,但不能引起動蕩,對已經形成的財產關系加以否定。查理二世答應了所有要求——當然是策略性的。
之前爭權奪利不休的各派系,居然瞬間就在國王復辟的情勢下都統(tǒng)一了起來。1660年5月5日,查理二世到達倫敦。丘吉爾指出,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議會曾經反對國王專權,并動用軍事力量趕走了國王,其后,議會又自行糾正了過激的錯誤,迎接國王回家,并與國王議定了各自的權限——這才是英格蘭的傳統(tǒng)和習慣法——盎格魯撒克遜體制極強的糾錯能力和柔韌性。即便在克倫威爾軍政時期,大家都認為法官才是最高權威時,法官們也不承認——因為習慣法和判例里沒有這樣的先例——沒有人可以凌駕于習慣法之上。
接下來議會做了兩件事,其一是解散克倫威爾那戰(zhàn)無不勝的新軍——鐵甲軍。這支能對國王和議會構成威脅的軍隊很快就解散并消失在人群中,相當一部分士兵可能去往了新大陸。其二是問罪當年處死查理一世的人。這件事很有意思——反而是查理二世主張寬容,但議會卻主張嚴懲不貸。也能理解,查理二世畢竟是經歷過了顛沛流離生活的國王,他懂得克制,也需要獲取各方面的同情;新成立的議會,為了表明與過去的決裂,必須要拿出犧牲品來背鍋。當初在判決書上簽名了的六十多人,只剩下了二十多人,查理二世最終確認定罪了九個人死刑。但議會仍不滿意,要求處死更多的人——查理二世只好同意,把已經去世的克倫威爾和幾個當年的執(zhí)政者,從墳墓來挖出來進行懲罰,以死人來代替活人受罪。查理二世非常清楚,現(xiàn)在不斷慫恿他殺人的那批議員,當年也都不斷慫恿過克倫威爾殺國王,但他明白這就是政治。
同年,中國的順治帝下令嚴禁人民自由結社。
之后,英格蘭政局上分裂為以?;逝蔀闉槭椎谋J嘏?,和以新議會派為首的改革派,這種分裂一直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分別稱為托利黨和輝格黨的來源。這兩派也促成了英格蘭宗教的分裂,奉行國教一統(tǒng)天下和奉行教派多元與寬容。查理二世本人主張寬容和無為而治,因而給了議會以前所未有的權力。
1665年,英格蘭在海上的貿易活動與荷蘭發(fā)生沖突,兩個在克倫威爾時期的盟國,現(xiàn)在需要在海上一決高下。然而荷蘭此時擁有不朽的海軍上將德萊特,德萊特在此后三年的時間里,為荷蘭頂住住了英格蘭的艦隊進攻,甚至于在1666年,頂住了英法兩國聯(lián)合艦隊的進攻。法國此時當政的正是太陽王路易十四,即便是他發(fā)動陸地進攻,也沒有能夠動搖荷蘭的根本。荷蘭的戰(zhàn)船甚至把戰(zhàn)火燒到了泰晤士河口,這是英格蘭過去兩百年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之前還只有祖先撒克遜人這么干過。
戰(zhàn)事上的暫時失利,導致查理二世的?;庶h議會倒臺,改革派組織了新議會,再次開始了一輪內政爭斗——基于天主教和新教勢力的斗爭,斗爭中又一批堅定的天主教信徒被送上斷頭臺。不論是堅持寬容政策,還是堅持統(tǒng)一政策,都為后續(xù)議會集中精力解決的問題做了堅實的鋪墊,這個要命的問題就是——于1678年出臺了《人身保護法》,強調并維護個人不受政府隨意逮捕的權利,只要法庭根據現(xiàn)行法律無法給人定罪,就必須予以釋放——這也是議會各派系激烈斗爭和妥協(xié)的產物,卻為保證國王、政府、議會總能聽取和收集到反對意見,確保權力不會走向極端,提供了最為堅實的保障。
可以看到,議會和陪審團制度從誕生至此時,短短的兩百余年時間,從來沒有停止過爭權奪利、頻繁爭吵、朝令夕改,也從來沒有顯出它有多強的效率,能提高多少GDP,表面上顯得很不和諧,往往還顯得十分低效。但恰恰是這批人類歷史上第一批議會和陪審團的爭吵不休和朝令夕改,逐步地理清了王權、貴族、議會、民主、法治等一系列基本概念在執(zhí)行層面上的意義,他們僅用了兩百余年時間的實踐,摸索出了憲法大綱、人身權利等一系列現(xiàn)代社會至關重要的制度模式。
議會的一個關鍵功用即是,不論外部環(huán)境如何變化,議會機制的相對可控和和平的斗爭模式,始終在推進英格蘭內部政治機制的進化。每一次派系或觀念之爭,就相當于一次光榮革命一般,持續(xù)累進地推進人們對政府和法治機制的認識和實踐。相比之下,中國同時期明清時期超穩(wěn)定的中央集權體制,則要么是死水一潭,要么是生靈涂炭的動亂,所有的政治實踐并沒有在制度和實踐層面形成積累,并沒有增進人們對政治和法律運作的知識。
這一年,清帝國的康熙皇帝在位,剛剛把鄭經和劉國軒趕到臺灣,清初一代文豪李漁去世,敝號推介過他的《閑情偶寄》,其實他更知名的作品是《肉蒲團》。如果那個時候能翻譯成英文,估計查理二世會非常喜歡——查理二世雖然寬容無為,但卻是出了名的淫亂宮廷之主。1669年,英格蘭已經控制了新大陸的幾乎整個東海岸——他們通過四個公司建立了四塊最初的殖民地,又從荷蘭手上奪取了紐約、新澤西。
查理二世去世后,沒有合法的子嗣,他有一個私生子。于是順位王權繼承人是他的弟弟約克公爵,這就是著名的詹姆斯二世。詹姆斯二世居然是個天主教徒,之前議會也好,國教也好,貴族們也好,都不希望這個天主教徒成為國王,但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詹姆斯二世遠比他無為而治的查理二世哥哥要能干,竭盡全力要恢復王權的威嚴。他率軍平定了查理二世私生子發(fā)動的武裝叛亂,其后強行要求議會通過法令設立直屬國王管轄的常備軍,增加王權的武力威懾。他掀起教會與議會的派別之爭,以進一步加強自己作為平衡二者的政治地位,并停止召集議會,安插天主教徒進入重要崗位。
這一系列作為卻反而讓議會越發(fā)警惕,國教教會也開始向議會靠攏,一股反對國王的國教和新教聯(lián)合體逐漸形成。這其中也有路易十四的擴張政策的原因,由于路易十四一心要恢復昔日查理大帝的版圖,持續(xù)對外作戰(zhàn)擴大領地,在國內則為了壓制反對意見,實行不寬容政策,嚴格信奉天主教,迫害其它教派。導致大量的新教徒逃難至英格蘭,這樣一來更加加強了英格蘭國內的新教和國教勢力——他們都恐懼英格蘭的天主教化。
因此,1688年,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時刻,看起來詹姆斯二世擁有常備軍,更為充實的國庫,且在外擁有法國和愛爾蘭的支持,但在內部,一個廣泛的涉及所有國內各派別的反國王聯(lián)盟已經形成——最為重要的,他們與歐洲大陸的反法聯(lián)盟遙相呼應,這個反法聯(lián)盟中,居然還有雄才大略的教皇英諾森十一世——他居然對法國鎮(zhèn)壓迫害新教徒的行為不滿。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反國王聯(lián)盟,較之前兩百年的反國王議會或貴族,都更懂得分化和瓦解策略,都更懂得謀定而后動,都更傾向于無須動用武力即迫使國王妥協(xié)。
詹姆斯二世頒布了兩次免罪令,其目的是為迫害非天主教徒提供庇護,為一切宗教不寬容提供法律支持。這個免罪令不僅違背了教皇的旨意,同時也激怒了英格蘭天主教的主教大人們,他們不甘心做國王手中的鞭子,于是全體一致拒絕頒布免罪令。詹姆斯二世發(fā)火,要求對所有主教進行審判。誰知法庭宣布主教們無罪——英格蘭理智、獨立、不屈服的議會及陪審團運作機制已經開始彰顯其威力。
引爆抗爭的,是詹姆斯二世生了個兒子——幾乎所有英格蘭貴族和臣民都絕望了,這就意味著詹姆斯二世還會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依然是天主教徒國王。反國王聯(lián)盟此時已經滲透進了國王的軍隊高層,皇家禁衛(wèi)軍也有一些將領不贊同國王,他們聯(lián)絡了同盟的荷蘭奧蘭治親王威廉,懇求他出兵幫助英格蘭反對自己的國王。
威廉是荷蘭王室,娶了詹姆斯二世的女兒瑪麗為妻,瑪麗時為荷蘭女王。威廉自幼成長于嚴酷的政治氛圍之下,身體孱弱,還有些跛腳。這個身體虛弱的青年,卻有著勃勃的雄心和無畏的勇氣。他不近女色,對自己的妻子荷蘭女王瑪麗由衷喜愛。也正是瑪麗的建議和牽線,使得他得以能夠在荷蘭遙控英格蘭反國王聯(lián)盟對國王軍隊的和平瓦解工作,歷時四年之久。
當聯(lián)盟向他發(fā)出出兵要求時,奧蘭治親王威廉面臨一個抉擇,如果法國下一步要進攻荷蘭,那么他就無法分身去支援英格蘭議會,如果法國進攻德意志,那他才有機會。于是乎,這個決策又取決于詹姆斯二世,如果他愿意與法國結盟,那么法國毫無疑問會進攻荷蘭,如果他與荷蘭結盟,那法國就只能去進攻德意志。詹姆斯二世猶豫了,他想和法國結盟,但又出于愛國熱情需要對抗法國。結果法國的路易十四把兵鋒指向了德意志。荷蘭的奧蘭治親王得以出兵英格蘭——詹姆斯二世的猶豫斷送了自己的王權。
威廉出兵之后,英格蘭國內的教會、貴族以及民意洶涌而來,全國上下都是反對國王的聲音,要求國王停止迫害新教徒,停止一切擴大王權的舉措。
1688年10月,奧蘭治親王威廉率軍登陸德文郡,詹姆斯二世立刻組織他的四萬大軍予以對抗。然而,瞬間幾乎大部分將領都倒戈了,各地貴族紛紛起事反對國王——反國王聯(lián)盟長達一年的工作沒白做,就在國王眼皮底下瓦解掉了他看似強大的軍事力量。詹姆斯二世變成了孤家寡人,只身潛逃,且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回到過英格蘭。勇敢無畏的奧蘭治親王威廉接續(xù)了王權。
這一年,清帝國的康熙皇帝親征準格爾,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委派了六位科學家訪問清帝國,后來路易十四還親自寫了封信給康熙表達問候,但后來因為英法戰(zhàn)爭爆發(fā),沒有能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