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媽媽又一次回沙洲。
和前幾次一樣,天還沒亮我們就起來了。吃完媽媽煮的面條,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天才剛剛亮。起了薄霧,路面硬邦邦的,三月的清晨還有點冷。
媽媽幾次想牽我的手,可我雙手插在口袋里,裝作沒看見。
“冷嗎?”媽媽問。
“不冷?!?/span>
“冷就走快點,走快點就不冷了。”
我走得一點也不比她慢。不過,我寧愿走在她身后。
等我們走出村子登上江堤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霧氣開始消散,水汽讓路面有點濕滑。每走一段路后,我們就要踩在草上把鞋底的泥巴蹭掉。我討厭走這樣的路,可我們需要沿著江堤走上十多里路,然后過一個輪渡到達沙洲村,渡口離沙洲的爺爺家還有三四里路。
在江堤上走了一段路后,媽媽停下來對我說:“要不我們坐車吧?”
鎮(zhèn)子之間有三輪摩托載客,從這里到沙洲鎮(zhèn)渡口好像大人兩元小孩一塊,不過我們從來沒有坐過。
“不用了,走吧?!蔽掖瓜骂^,繼續(xù)走。
媽媽跟了上來,她將肩膀上黑色的挎包換到另一個肩膀,說:“我知道你不想去,可這是最后一次了?!?/span>
我沒說話。
“以后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nbsp;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真的想回去,不過我記得她問過我兩次。一次問我要不要去給沙洲的爺爺奶奶拜年。另一次就是這個春節(jié)后,她問我要不要去給沙洲的爺爺拜年。兩次我都沒說話,她也沒有接著問。
我曾哭喊著要回沙洲,那是我跟媽媽剛來到現(xiàn)在這個家后不久,爸爸第一次打我的時候。我跟媽媽哭著要回自己的家。那次媽媽也哭了,她把我抱得緊緊的,身體里好像有什么破碎了。我被她的樣子嚇著了,后來我便不再說要回沙洲了。
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回了沙洲,是因為沙洲的叔叔死了。在回沙洲的路上,媽媽說沙洲的叔叔真的不爭氣,簡直是不讓兩個老的活了。媽媽一路抓著我的手不放,她的手心濕濕的。
沙洲的叔叔和沙洲的爸爸一樣得了肺結(jié)核。媽媽說,要不是他逞強去挑麥子,還能多活幾年。農(nóng)忙的時候,見兩個老人一點點往家運麥子,他看不過眼,便拿了扁擔(dān)去挑,結(jié)果晚上就咯血了。沒等麥子賣了,他就死了,離沙洲的爸爸去世還不到兩年。
爺爺?shù)膲鄄慕o了沙洲的爸爸,奶奶的壽材給了沙洲的叔叔。兩口壽材是沙洲的爸爸置辦的。他以前是大隊會計,很會打算盤,字也寫得好看。每年過年很多人找他寫春聯(lián),不過后來他病得嚴重了,不干會計了,別人也不找他寫春聯(lián)了。
在沙洲的叔叔去世后我們回沙洲的路上,媽媽跟我說的這些,平時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我對沙洲的爸爸的印象不多,他好像是畫里的人。我記得他跟我用算盤玩一種游戲,一方用算珠將對方的算珠推下去,一上一下,算珠被推下去的一方即落敗。他還教過我用毛筆寫我的名字,讓我照他的字寫。除此之外,我記得的就是他蹲在屋前的一個角落,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停地咳嗽吐痰。他突然笑起來的樣子很特別,就像太陽一下子照亮原本灰暗的窗戶。
沙洲的叔叔和爺爺奶奶住在我們隔壁屋子里,他和沙洲的爸爸長得很像,就連蹲在地上咳嗽吐痰的樣子也一模一樣。也許就是因為他和沙洲的爸爸很像,我才記得他。不過叔叔從來不蹲在屋子前面,而是在屋后。媽媽說那時候我成天跟著她,她去地里干活也帶著我,我經(jīng)常在地里睡覺。
沙洲的爸爸去世時的情景就好像一個想不起來的夢,只記得我跟著一群人一直不停地走啊走啊,每一個面孔都模糊不清,就連媽媽我也感受不到。媽媽說那天下雨,一路走得很辛苦。她這樣說的時候,好像苦味還在她的身體,正在蔓延全身,使她動彈不得,就連眼珠也動不了,她要好久才緩過來。有時候第二天她還不靈活。
沙洲的叔叔去世時我們回沙洲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已經(jīng)八歲了。
那天天氣很熱,我一路口渴得要命。在沙洲的渡口等船,看著波光閃耀的河面,我轉(zhuǎn)過頭想跟媽媽說我想喝水,看見她滿臉淚水,她的眼淚還在像水一樣流出來。我也哭了。
媽媽把我拉到她懷里,她的身體在發(fā)抖,哽咽地說:“英子,不要哭,回去了不許哭??薅嗔?,長大了不好看。記住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么哭多了長大了不好看。只要媽媽不哭,我也不會哭。
媽媽還是哭了。她怎么能不哭呢,在沙洲的爺爺家,不時有女人拉著媽媽的手哭,那些女人當(dāng)中有親戚也有鄰居。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磳χ鴭寢尶?。媽媽一哭,我便也跟著哭。媽媽一直在廚房幫忙做飯,我就跟著她。后來媽媽讓我跟玲子去屋外玩。玲子大我一歲,我還記得她。玲子領(lǐng)著我跟一群小孩在隔壁家門口玩。不知道為什么,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突然指著說:“你不是你媽媽生的!你是抱來的!”
其他小孩都看著我,他們的目光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哭著跑回廚房找媽媽,但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抱著她哭。
“你這孩子,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哭嗎?”媽媽有點生氣地說。
我哭得更厲害。沙洲的奶奶過來拉我。我躲到媽媽身后,倒也忘了哭。
“英子,你還記得奶奶嗎?”沙洲的奶奶弓著腰問我,可她的樣子好像看不見我似的。
媽媽捅了我一下,可我還是不說話。媽媽便說:“英子記得奶奶,她老說要回來看奶奶呢?!?/span>
“太遠了,英子還小,走不動。不過長起來快,只愁生不愁長,快得很,快得很吶------”沙洲的奶奶抹著眼睛,后面說的話聽不清楚了。
沙洲的爺爺總是弓著腰在抽煙,很少說話,本來就瘦小的他好像躲在煙霧里??偞┲簧砗谏路纳持薜臓敔敽湍棠叹拖駜蓚€影子。媽媽說他們是很苦的人。有一段時間,我看到穿黑色衣服的人,便覺得他們和沙洲的爺爺和奶奶一樣是很苦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媽媽睡在我們以前的房間里。半夜我發(fā)燒了,燒得很厲害。媽媽抱著我,口中念叨著什么。后來我便陷在咚咚咚的聲響里,不停地走啊走啊,周圍都是模糊的影子,我大聲地喊媽媽,聲音被黑暗吞沒,一陣一陣冰涼的風(fēng)吹著我的額頭。
我被一陣鞭炮聲驚醒,聽到哭聲,還有喧嘩的聲音。窗戶隱隱發(fā)白,天還沒有完全亮。在我快要哭的時候,媽媽進來了,她撲到我的被子上抱著我,頭抵在被子上嚶嚶地哭。我想,天還沒亮他們就把叔叔抬走了。
媽媽不哭了,她要我再睡一會,說她一會給我拿早飯來。我不想一個人留在房間,不過我看媽媽的樣子就什么也沒說。媽媽出去后,我把頭縮進被子里,從被子的縫隙里朝外看,我看到挨著窗臺的抽屜桌的一個桌腳下墊著一塊硯臺,上面積滿了灰塵。我想,它應(yīng)該就是沙洲的爸爸教我用毛筆寫名字時用的硯臺。不過,現(xiàn)在我的姓改了。我想起沙洲的爸爸大大的眼睛,還有他沒有聲音的微笑。
吃過午飯,媽媽洗完碗后摘下圍裙,跟沙洲的奶奶說要走時,奶奶好像沒聽到似的,過了一會她的眼淚才流出來。媽媽讓奶奶不要哭,說她再哭眼睛要瞎了。媽媽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我走過去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不要哭,不要哭了?!?/span>
奶奶的手冰涼的,硬硬的。她用兩只手把我的一只手握住,揉搓著我的手。奶奶的兩只手都在抖,好像很冷似的打著哆嗦說:“你們以后不要再回來了,太遠了,太遠了------”
“不遠,我們過年來看你?!眿寢屨f。
“你們走吧,走吧,到家就天黑了,太遠了------。”奶奶松開我的手,牽起圍裙的一角擦眼淚。
從屋子前面下坡的時候,我看到媽媽抹眼淚。媽媽一語不發(fā)地走在前頭。我跟著她,也不說一句話。天氣很熱,不過人難過的時候不怕熱,也不會出汗。
在渡口等船的時候,我問媽媽我是不是她親生的。媽媽沒說話眼淚就一下子流出來,就像那天回來時她在對面渡口時那樣。我本來決定不哭,看她這樣,我也哭了。
媽媽抱著我說:“英子,你是媽媽的命!英子,不要哭!媽媽以后再也不帶你回沙洲了。”
沙洲的奶奶去世時,媽媽對我說,要是我不想去,她就一個人去。我不想去,但是也不愿留在家里,雖然我已經(jīng)是過了十歲的大姑娘了,可我還沒有離開過媽媽。爸爸的臉色很嚇人,他說兩歲的弟弟沒人帶。媽媽說了好幾遍只待一個晚上就回來。我跟媽媽說,我跟你一起去。我們每次走的時候,爸爸都沒起床。
這一次沙洲的爺爺去世,媽媽卻沒有問我愿不愿意去。我真的不想去,甚至也不想媽媽去。不過,這話我就是說不出口。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了,霧完全散了,江堤兩邊的斜坡長滿了草,草叢中的各種顏色的小花很晃眼,空氣中有一種熏人的氣味,似乎總有蜜蜂在不遠處嗡嗡地飛。我覺得有點熱,便脫了外套。
“不能脫!風(fēng)還是涼的,你小心著涼了。還記得那次回去你發(fā)燒------”媽媽在我身后說。
“你說你回去能幫什么忙呢?”
“幫不了什么忙,那也能讓他們心里舒服點?!?/span>
“他------們------”
“怎么說那也是我們的家啊?!?/span>
“你有幾個家呢?!?/span>
過了一會,媽媽才說:“幾個家都一個個沒了,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家,就是你和弟弟?!?/span>
外婆死的時候,媽媽三歲,舅舅六歲。媽媽已經(jīng)不記得外婆的樣子。外公說她和外婆長得很像,還說她小時候愛哭,因為愛哭所以才長了很多雀斑。外公在媽媽結(jié)婚后第二年去世。
“我想我終于有自己的家了,想把你外公接過來好好地住一住,可他就是沒那個福氣?!眿寢屢呀?jīng)好久不再說這句話了。
“你沙洲的爺爺和奶奶都是好人。沒生孩子都以為是我的問題呢,不過兩個老的從來沒說過我一句。他們沒有女兒,把我當(dāng)女兒待。我這個女兒當(dāng)?shù)貌慌?,可再怎么沒用,怎么連父母死了也不回去呢?”媽媽在我身后有點氣喘地說。
把女兒送人是好人嗎?
“英子,你爸他就是脾氣不好,心也不壞,父母走得早,從小窮怕了,不然他怎么成不了家呢?!?/span>
他那樣的人就該一個人過,很多次我都這樣想。誰都是他的負擔(dān),就連親生的兒子他也不舍得花錢。供我上學(xué),簡直就像割他的肉,看見我看書學(xué)習(xí)他就生氣,恨不得我除了睡覺都在干活。媽媽從早忙到晚,他還嫌她手腳慢。要不是媽媽跟他吵,要不是胡老師來家里做他工作,說我成績好不讀書就可惜了,我是讀不了初中的。還想上高中?不會的,絕不會的。還有一年畢業(yè)了,我就去打工,至少給自己打工。也不是,掙了錢我可以給媽媽,還可以給弟弟。
“他再怎么樣也要把你養(yǎng)大成人,這是我們說好了的。英子,只要你好好學(xué)------”
“好啦,不要說了?!?/span>
每次媽媽說這些話,我就很生氣。考試第一名,得了許多獎狀,我不是好好學(xué)嘛?要是親生的爸爸媽媽會怎樣?有時候這樣想我恨不得把所有的獎狀都燒掉,把書本統(tǒng)統(tǒng)燒掉。這一輩子要怎樣才能讓他們?yōu)槲业粢坏窝蹨I呢?可他們是誰呢?媽媽從來不說那個家,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家。我也從來不問。我不想我們都痛苦。可為什么一無所知,我還要想呢?還會痛苦呢?
“我知道你難受,不過等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家就好了?!?/span>
真的就好了嗎?你自己好了嗎?這條路上有你多少的淚水?
“你不要說了!”
我加快了步伐,把媽媽遠遠地甩開了。
這兩年媽媽長胖了一些,一到晚上就說腰疼腿疼。過年前,我給她洗頭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黑發(fā)底下竟然有那么多白頭發(fā),她才剛過四十歲呢。她也是很苦的人,也是一身黑衣的人。
我在路旁坐下等媽媽,就像以前回沙洲的路上她等我攆上她一樣。等她過來,我讓她和我一起坐一會再走。等我們接著走時,我將黑色挎包套在我肩膀上。媽媽甩著手,說她開始享福了。
這一次回沙洲的家,媽媽比以往都要鎮(zhèn)定。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看著墻壁發(fā)呆,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這個家就沒了啊?!?/span>
“媽媽,你不要難過了?!?/span>
媽媽看著我,忽然一笑,說:“我還擔(dān)心你長大了和我一樣長雀斑呢?!?/span>
第二天我們跟著去了墳地。爺爺和奶奶墓地早就預(yù)留了的,就挨著沙洲的叔叔和爸爸。媽媽說,這下他們團圓了。
媽媽和我一起燒紙。有人說,你們燒再多也是沒用的,他們收不到。媽媽不聽他們的,特意買了兩大包紙錢來燒。她的臉紅紅,眼睛也紅紅的。
“媽媽你不要哭?!?/span>
媽媽的眼睛已經(jīng)壞了,風(fēng)一吹,她就流淚。
“我哭活人,不哭死人。死了的人,你哭有什么用呢?”
太遠了,等我們從墓地回到村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不過出了月亮。從江堤通往村子的路上,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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