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天空比現(xiàn)在藍(lán),出校門右拐就能漫步田野,你的家就長在那一片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的莊稼中。我沒事就去,頂著夏天的烈日去,踩著雨天的泥濘去,我看得見那條蜿蜒曲折的田間小徑上自己無數(shù)的腳印。
施菊美經(jīng)常做一大鍋紅燒肉,大鐵鍋,湯汁要漫出來一樣,噗噗噗的再一點點收干,這個過程中,我和非非都纏著她,非非在跑,我在說。那時我不會跟孩子交朋友,只追著施菊美傾訴。有一次,非非搶不來媽媽,氣急,抓我的頭發(fā)。那時我留長發(fā),烏黑過肩,自以為清純浪漫。
紅燒肉真香啊,施菊美拿手的還有汽鍋雞,做的都爐火純青,常年輪番吃,宋慶平提醒她:“菜場里的菜都是可以吃的?!彼回灥挠谜Z儉省幽默,遲鈍如我也品出他的些許不滿。有一次,他從書房里踱出來,當(dāng)我們面說:“非非很無聊的?!蔽覅s多年以后才回過味來,那還是在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體會到了當(dāng)年他老父親的心。有時想起,慚愧得我恨不得穿越回到一九九一年,用根繩子把那個自以為是、喋喋不休的單身狗從人家家里牽出來。
宋慶平是詩人,在那個文學(xué)最好的年代,我們都仰慕他。他穿白襯衣,外面一件棗紅色的雞心領(lǐng)羊毛背心,很精神。背心今天正面,明天反面,有規(guī)律的間隔變化著,因為晚上脫下后他不翻面,任其自然。這種偷懶式的灑脫不影響他生活的考究和細(xì)致,他吃飯時在意別人在菜盆里抖筷子,在意別人腳臭,在意對物品有沒有好的審美。他看好書,喝好茶,聽好的音樂。還記得當(dāng)年好不容易弄到一盤《辛德勒的名單》,我們興奮的聚集在他家鄭重其事的觀賞。
他的詩是我的指路燈,我熟悉他的每一首詩,讀來每一句都敲打在心上,觸摸得到卻又夠不著。便安心做一個又遠(yuǎn)又近的旁觀者。我看到他在清晨注視一片樹葉被陽光穿透;看到他在春天的花叢中感受微風(fēng)自由的穿行;隔著一整個冬夜,他想起一班早車,那是在思念他異地的“小愛人”;他常常用最溫柔目光追隨在麥田里勞作的農(nóng)人,他們粗黑結(jié)實的雙手傳遞給他的是安寧和希望……
他曾說過,走在人群中,我記得自己是個寫詩的。我也曾記在本子上勉勵自己。塵世煙火氣的生活中,詩歌就像給我們另外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可以追蹤“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幻想所不及的空間”,更深刻的擁抱大千世界。我們都好多好多年沒寫詩了,可是詩永遠(yuǎn)在那,珍藏的好好的。
這些年,宋慶平醉心于書畫世界,無師自通,書和畫都古拙至簡,充滿生趣。從中我們看到了八大山人的神韻,以及三百年前的古人用一雙雙白眼向天表達(dá)出的憤世嫉俗。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我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各自的生命里經(jīng)歷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們只知道,歷盡滄桑,一半的人生過去了,現(xiàn)在我們坐在這里,細(xì)雨天,窗外雨打芭蕉,窗內(nèi)香茗繚繞,只需問候一句,”你還好嗎?”
這是他一磚一瓦費盡心思構(gòu)筑的院落,他“在秋田里神游,在櫟樹下彈琴”;抬頭看一方湛藍(lán)的天空,鳥兒飛過;感受靜寂之中身后兩只熟透的蘋果從枝頭上“咚咚”落下;他在院中用雙手勞作,跟花兒對話,探尋草兒的內(nèi)心,一寸一土,光陰流逝……
有一次,宋慶平來到李贄故居,在他的塑像前寫道:“李贄,在自家小院,目光穿過這條走廊,看門外老街,人來人往,世事滄桑,看了四百年?!?/span>
這個小院就是他的精神家園,春夏秋冬,四季輪回,詩意的棲居,詩意的看啊。
2020-6-27 杭州
師兄
(作者:王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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