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時候，我的外祖父說起外面的世界，總說起他推著小車常去的兩個城市，一個叫濟寧州，一個叫兗州府。他的家在一個叫馬海村的地方，距離濟寧和兗州都差不多的距離，他常念叨兗州府城西二十八里。我便知道生活的地方好像叫兗府。

長大了才知道，外公嘴里的兗州府應該是清朝以及以前很久遠的稱呼。一幅充滿著遠古氣息的畫卷似乎展開在我的面前，我實在不清楚這是一段怎樣的歷史，也不知道兗州府是怎樣波瀾壯闊的一個地方，讓我的外公充滿著樸素的崇敬或者驕傲，也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宗教般的好奇種子。

二

三十多年后，一部明朝萬歷年間的《兗州府志》陡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仿佛為了圓一個幾十年的好奇心，兗州府以這樣一個書卷的形式覆在我心的星空中，熠熠閃耀。我四十余年的茫茫行程似乎點亮了一個光點，這個光點不耀眼，但很寧靜。我瀕于沉寂的心靈似乎在纏綿的雨夜開了一扇不大的窗，追逐這個光點，無論它在星空中如何明滅，成了我的一個執(zhí)念。

《禹貢》：濟河惟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澭、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墳，草繇木條，厥田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浮于 濟、漯，達于河。

上古以來，兗州是黃河中下游最重要的文明發(fā)祥地，風會所都。多有皇王之墟，圣神之宅。上古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女媧等率領先民部落在這里留下了很多的帝跡和傳說。王因文化作為不弱于大汶口文化的遺址至今還傳說著女媧和伏羲氏的故事。這些以云、火、風、鳥等為號的先圣在兗州大地播下了中華民族最初文明的種子。聯(lián)想學界魂牽夢繞的大夏朝文明，不就在兗州府的大地里深藏嗎？

《兗州府志· 》記載，《禹貢》：兗徐之域，周封伯禽于曲阜，是為魯國。境內為曹、邾、滕、薛、鄫、郜、顓臾、須句、宿、任諸國。

戰(zhàn)國時，為齊楚二國所并。秦為薛郡、郯郡及東郡之南，碭郡之東北，瑯琊郡之西。西漢為東郡、山陽、濟陰、東海、泰山諸郡及東平，魯國與梁國之北。東漢承之，所領如故。而更立王國者三：分東海入瑯琊，分東平置任城，分泰山置濟北。魏晉以來，大略如漢。五胡之亂，諸州淪沒。南北二朝，割裂不一。隋以魯郡、東平、濟北、濟陰分置兗土。唐初，為兗、沂、曹、鄆、徐、宋六州，皆屬河南道。天寶后，統(tǒng)為淄青節(jié)度所據(jù)。李正巳平分為三道，其一天平，其一沂密，皆郡境也。五代及周，俱置兗州。宋置襲慶、東平、興仁三府，濟、沂、單三州屬京東西路。金改襲慶府為兗州，置泰定軍，又增置濟、曹、滕三州，俱屬山東西路，而改沂州屬山東東路，單州屬南京路。元以兗、濟、曹、單四州俱屬濟寧路，沂、滕、嶧三州屬益都路，而東平自為一路，皆郡境也?；拭骱槲涑?，置兗州，隸濟寧府，屬山東布政使司。十八年，封建魯府，升兗州為府，降濟寧為州，與東平、曹、沂四州及二十三縣皆隸焉。清朝沿襲明朝的建置，略有變動。

兗州府輝煌的頂點在明朝十八年后出現(xiàn)。公元1370年，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將出生僅僅兩個月的第十個兒子朱檀封為魯王，從第一代魯王受封到1662年末代魯王朱以海逝世，傳國長達293年，共傳十代十三王。明朝在中國歷史上持續(xù)的時間也不過296年。小時候我在兗州城區(qū)漫步時，常常困惑于中御橋、西御橋、東御橋、皇城園等等充滿皇家氣息的地名，這小小的縣城竟然擁有如此燦爛輝煌的過去！

三

據(jù)載，兗州府在山東會城南三百里，東西廣八百二十里，南北袤二百六十里。東至直隸贛榆縣界四百九十里，南至直隸沛縣界一百五十里，西至東昌府濮州界三百五十里，北至濟南府肥城縣界一百一十里，由府治北千二百三十里達于京師，南千二百三十里達于南京。

兗州府恰好位于南京和北京的中間，當奎婁之分，山川盤郁，舟陸輻輳，帝王佳麗之都，圣賢停毓之鄉(xiāng)，實為咽喉之道，股肱之區(qū)?！俄灐贩Q“泰山巖巖，魯邦所瞻”。因有泰山山脈，兗州府內的名山巨壑無不釃于泰山之陽，而長川大澤又多處于泰山之麓?！叭收邩飞剑钦邩匪??！笨赡苤挥羞@樣巍峨聳立的大山才能孕育出孔子這樣的大賢吧。

孔子作為儒家文化的開創(chuàng)者，苞乾坤之靈，應貞元之運，二千年來，為萬世之師。談中華文明，儒家文化當首屈一指，自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文化已經(jīng)融入中國人的血液中，凝聚成中國人自強不息、艱苦奮斗的基因，創(chuàng)造出杰出燦爛的中華文化。

我仿佛看見孔子站在泗河之畔，雙眼凝視著滾滾南去的泗河水，口中喃喃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庇址置骺吹娇鬃訋е粠屯降芙?jīng)過達巷黨到汶上，被兩個垂髫少年責難太陽距離地球遠近！

秦始皇元年，召孔子九世孫鮒，封魯國文通君，拜為少傅。這位“焚書坑儒”的始皇帝對于孔子恐怕也是景行行止吧。自漢以來，累世加封，兗州府并不寬敞的驛道上，車馬喧囂，來來往往的，不是江湖的儒者，便是朝堂的使臣！這樣的熱鬧竟然持續(xù)了兩千年！

四

兗州府一山一水一圣人，山是巍峨的泰山，水是孕育中原文明的黃河，圣人則是孔子。這片彬彬有禮的熱土從來就熔鑄著兩種截然矛盾的性格：和平與戰(zhàn)爭，積極進取和消極避世，禮樂與刀槍，詩情與戰(zhàn)火，黃河的利與害，賦役的多與少。每個時代，每個朝代，這些不同的性格在這美麗的山河景色之間切換。時而戰(zhàn)火紛飛、千里白骨，時而舟楫通明、歌舞升平。這里因有孔子，而成為中國儒家文化的中心；因有泰山，而成就五岳之尊；因有黃河，而成就七千多年的中原文明。

來到唐朝，這是一個中華文化集大成的時代，開放、包容、自由、自信，世界化的大唐孕育了兩個偉大的詩人：李白和杜甫。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了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三句詩，我真覺得是對李白最精準的褒獎。李白和杜甫兩位堪稱絕世雙星的大詩人在兗州府相聚了，他們不是因為這里的山水而游戲，而是因為這里是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李白在兗州城東的沙丘旁安家居住，一住就是二是余年。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天寶四年，李白和杜甫相會在兗州城，他們一同在泗水邊上暢游，一起到城北范居士的小花園里飲酒作樂，并且各自作詩一首以記其事。一個是天上的謫仙人，一個是憂國憂民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們在這里實現(xiàn)了雙星相會，真是文壇上的千古佳話，也是這片土地最值得驕傲的榮耀。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生活的不如意沒有消磨掉他們的雄心壯志，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的倔強的身影被固化為一幀幀絕美的影像，生是如此快意的事情，還有什么是不能放棄的呢？

清風佐鳴琴，寂寞道為貴。

兩個不流于現(xiàn)實，不融于凡塵的偉大的俠客，在這片土地上游山玩水，尋親訪友，歌筵酒會。他們肆意解放著自己的個性，“一辭金華殿，蹭蹬長江邊”。他們風餐露宿、顛沛流離，或許在尋找自由的歸途吧！

這片土地的矛盾的性格融入了這半個主人的血液中吧！

夢回兗州府。

       張國華，男，1977年生于山東兗州。筆名張末、夏之巖、葉隨風。業(yè)余從事法學、歷史文化研究及文學創(chuàng)作。著作《怎樣打民事官司》（中國法制出版社出版）、《兗州府志》（明萬歷點校版）。散文《煙園舊夢》等多篇發(fā)表于國內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