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道 河 斷 箋
徐 茂
1
河道兩邊高高的石墻固執(zhí)地將河水鎖住，河水也就收斂了野性，溫順地向北流去。其實，河水大部分時間里底氣不足，并沒有實力向兩岸石墻發(fā)起挑戰(zhàn)；只是在夏天的午后偶然發(fā)飆，瞬間的任性挾裹著黃色的泥沙，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仿佛沒睡醒的男孩赤腳跑出門外，呼喊不見了蹤影的娘……
夏天，我喜歡在晴天的夜晚去河堤上來回走走。婆娑的柳樹像披頭散發(fā)的懶女人給人慵倦的消沉。有月光的時候，水泥路面白花花一片似乎上下晃動，覺得眩暈，不知了路在何方。
“呱——，呱——，呱、呱、呱——”蛙聲響起的時候，身上松弛的肌肉頓時有了緊繃的張力。駐足聆聽，剛才還是零星的蛙聲突然連成一片，熱鬧得萬紫千紅，五彩繽紛。
蛙聲有力地撞擊中年人的心靈發(fā)出的渾厚顫音悠長綿遠(yuǎn)，復(fù)蘇童年的歡快與頑劣的記憶固然抹不去，但對人生捉襟見肘的應(yīng)付以及由此而發(fā)酵的思考可能更現(xiàn)實。
這倒令我佩服宋代的趙師秀，因為他寫了《約客》：“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約客不來，他輕輕地敲著棋子，震落了點油燈時燈芯結(jié)出的疙瘩。人這一生，“約客”今生今世不來或者等到海枯石爛方來，不著急的人恐怕不多吧？趙師秀如此沉靜穩(wěn)重曠達(dá)的淡定，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恐怕難以覓到默契的知音！
2
夏夜，閃閃爍爍的星光浮起在河道里，好像一顆顆亮潔的水晶。山風(fēng)被蘆芽山爽朗地推出清漣谷，撒著歡在河畔流連。風(fēng)，涼颼颼，潤津津，嗅一嗅，有松樹的奇香，卻不濃烈，宛如草屋上升起的裊裊炊煙。
一河水，兩袖風(fēng)。夜月驚鳥，半天微云。閑看螢火飛，細(xì)聽楊葉動。淼淼流水月沉底，迢迢星光掛河漢。遠(yuǎn)山堆煙嵐氣氤氳蘆芽秀，葦葉婆娑浮萍無根清漣碧。
3
二道河?xùn)|岸有一個名字很好聽的村莊叫清漣村，這個村子很年輕，也許居民院墻根邊的石頭上還未長出一點點苔蘚。
從山里邊移民到此的村民們在農(nóng)閑時蹲在街邊，他們以迷惘的眼神望著街對面濱河宴會廳閃爍的霓虹燈，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很久以前，他們的村莊還在山里，青山綠水白云牧羊霧嵐流霞蘑菇靈芝構(gòu)筑成他們樸素而圣潔的田園牧歌式生活樂園。
據(jù)說，他們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被行政手段和輿論強迫其先進起來。其實在我看來，現(xiàn)代人的日常生活刻意設(shè)計了各種各樣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這種生活標(biāo)準(zhǔn)只是些關(guān)于社會意義的內(nèi)容，與每個人的身體和感受毫無關(guān)系。
世界這么大，作為人的棲居之所，并無所謂落后和先進的生活方式。人生平和是自然之道，只看居住其中的人是否安心而已。
現(xiàn)在所有的教育都是叫人們斗志昂揚，甚至有人叫囂人生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人的生命起跑線在哪里誰敢說他能說得清？當(dāng)今的人仿佛生活在一個劇烈變化的速度里，生活的節(jié)奏不斷加快，習(xí)慣在改變，包括思維，因而產(chǎn)生了更多的戲劇性。人在慢慢地消磨時光和虛度光陰中才有可能把存在的一部分美好保存下來。
三毛在《撒哈拉沙漠的故事》里這樣說：最深最和平的快樂，就是靜觀土地與人世，慢慢品位出它的平緩與和諧。這份快樂，乍一看也許平淡無奇，事實上，它深遠(yuǎn)而悠長。
4
河西岸，政府路與清漣路交匯，十字路口，有早市。天微亮，附近的村民們就把自家院子里出產(chǎn)的蔬菜擺滿人行道。
人多，車多；菜鮮，價廉；喧鬧，紅火。練罷身體，居民們攜著葉子上滴水的綠菜，三五成群，信步歸家，不亦樂乎！
八點一到，人去街靜，不留雜物，交通秩序井然。
在某些城市，經(jīng)常見到城管吆五喝六，驅(qū)趕菜農(nóng)，甚至辱罵、動手。我覺得，一個連菜農(nóng)都包容不下的城市，還大言不慚地標(biāo)榜“宜居”，未免讓人懷疑有些欺世盜名了吧？難道逼迫人們啃咬超市里那些用防腐劑浸泡過的沒有蟲眼的惡心蔬菜就是提升幸福指數(shù)嗎？
一個城市的街巷里，只彌漫著汽車刺鼻的尾氣，卻聽不到小販或悠長或鏗鏘的叫賣聲，那么這個城市也就失去了人間煙火氣，只剩下一具華麗而空洞的外殼了，因為人的最原始需求就是吃喝拉撒睡。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裊裊炊煙，難道還要砸碎鍋碗瓢盆？
5
二道河上大大小小新新舊舊高高低低有十幾座橋，其中一座連接縣城與兩公里外的張家村因此得名張家橋。橋上時常徘徊著一個人們稱之為瘋子的長相并不難看的瘋女人。
我經(jīng)常叼一支香煙獨自佇立于這座橋上傻呆好長時間。我無意于俯視橋下或平緩或激湍的流水，也無意于傾聽南禪寺傳來的或急促或舒緩的撞鐘聲，我醉心于和這個年齡可能比我大些手里提著一根木棍的披頭散發(fā)的瘋女人對話，也不能稱之為對話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張口，所謂的對話只是我一廂情愿地對她說些我事后感覺到確實是瘋話的閑言碎語罷了。
我發(fā)現(xiàn)她打量我的眼神和我打量他的眼神驚人的相似，這足可以證明她是瘋子我也是瘋子，區(qū)別只在于我在路邊小便時背對馬路，她在路邊小便時敢赤裸下體，而實質(zhì)上都是在路邊小便。
可敬的大姐你放心我不會笑話或者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我是同類，你拿著木棍在橋上表演，我捏著一支粉筆在講臺上表演。我們的同類多如牛毛我們并不孤單寂寞：我三歲的孫兒狂玩手機不讓玩就大哭他瘋了；馬云要把街上的商店都消滅掉讓更多的人沒事干他瘋了；養(yǎng)生專家杜大明上午還告誡人們別吃豬油下午卻說人還是得多吃點豬油他瘋了；教育權(quán)威吳建業(yè)扯開喉嚨喊沒有教不會的學(xué)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他瘋了……想想歷史上那些名人們他們哪個不瘋？
李白不瘋為啥喝酒喝個不停？托爾斯泰不瘋為啥從富裕的豪門世家跑出來到荒山野嶺間一個人種地去了？項羽不瘋為啥一把火燒了華麗的阿房宮？唐明皇不瘋為啥把好端端的大唐一把推到懸崖絕壁上？徐霞客不瘋為啥滿世界亂跑？瘋子在左天才在右，天才就是瘋子瘋子就是天才！
大姐，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了？我是你的瘋兄弟，你這個瘋兄弟瘋瘋癲癲念了十幾年瘋書學(xué)了幾句瘋話——道家說，這里是人間；上帝說，這里是天堂和地獄之間的戰(zhàn)場；哲學(xué)家說，這里是無窮的辯證迷霧；物理學(xué)家說，這里是基本粒子堆砌出來的聚合體；人文學(xué)家說，這里是存在；歷史學(xué)家說，這里是時間的累積。
大姐……你聽，你聽，你聽聽……統(tǒng)統(tǒng)的瘋話……上帝的話也不例外……世界原本很簡單卻被這群瘋子折騰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不得安寧。
6
黃土高原上，幾乎沒有春天，脫掉羽絨服，就穿半袖，春天好像跳動的螢火，一閃即逝。到二道河尋春，也就成了人們對春天的神圣膜拜。
殘雪邊緣濕潤的泥土；遙看似有，近瞅卻無的草色；掠過蘆葦叢的燕子；舞動柔軟腰姿的柳樹；丁香花羞羞答答，冒出的暗紅色嫩芽……自然界不經(jīng)意間的細(xì)微變化，訇然把春天的窗戶向人們敞開。
當(dāng)?shù)谝欢淅w弱淡黃的蒲公英花朵開放在河岸上的一剎那，春天的交響樂就從寬闊的河道里響起……
感謝造化賜予我們這么一條天然純凈的河流，我們得以拋卻城市的喧囂，像古人那樣，盡情地陶醉于尋春的美好境界之中。
“十里湖光放小舟，慢尋春事及西疇。”明代王守仁不愧大家，他尋春亦“慢”，讓人想到他精于韜光養(yǎng)晦。
把尋春之樂推到極致的，當(dāng)屬王羲之：“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7
河道里原本不見任何花草，河水緩緩流淌，清澈見底，石質(zhì)的河底清晰可見。不知何時，零星的蘆葦從水中冒出，一棵一棵，好像警覺的哨兵，精神抖擻。現(xiàn)在，整個河道里鋪滿了郁郁蔥蔥的蘆葦，一片一片，遠(yuǎn)望像翠綠的云朵。
初夏，葦葉如長劍，葉尖掛露珠，氣勢如虹，昂揚著英雄俠氣，浩浩蕩蕩，霸氣十足地占領(lǐng)水面，彰顯王者姿態(tài)。
秋季，天高云淡，風(fēng)清氣爽，那簇?fù)頁u曳的蘆穗，像一支支飽蘸詩情的妙筆，流淌著唐詩宋詞的神韻，把河道裝點得錦繡風(fēng)騷。
河道里的水，并非時時流動。如果上游南峰水庫放下閘門，河水就成了凝滯的池塘。這個時候，水面會很快漂浮起一層黃綠色的浮萍。
描寫浮萍的詩詞很多，我偏愛清人蔣春霖這幾句：“彈淚別東風(fēng)，把酒澆飛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詩人見浮萍而泛起濃濃的愁情，表達(dá)得恰到好處，不瘟不火。當(dāng)然，我不是詩人，也就沒了那份文雅。我只是想：這河道里的蘆葦，把根倔強地扎入石縫間，即使冬天，莖葉黃了，也不枯萎，仍然直昂昂地站立在冰雪間。而浮萍呢，表面看來氣勢洶洶地蔓延，大水一沖，蕩然無存，其生命何其脆弱！
中學(xué)時，語文老師翻來覆去地講莊子的《逍遙游》，關(guān)于“小大之變”的道理，老師講得昏天暗地，我卻滿頭霧水，昏昏欲睡，因為對這深奧的哲學(xué)道理，我實在沒啥感覺。今天，想起河道里的蘆葦和浮萍，似乎醍醐灌頂，豁然開朗，腦袋一下子敞開了個大洞，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爽朗……
8
水是城的靈魂，一座城市，如若有一條河流穿城而過，或者說傍城而流，實在是這座城市天大的幸運。人們稱之為母親河，母親者，養(yǎng)育之大恩所在也。
翻開我們?nèi)祟惓砷L的日記，始祖?zhèn)冴P(guān)于生產(chǎn)生活的最早記載就是河流。一條條河流救活了多少苦難的生靈??！即使是可憐的乞丐和逃荒的窮人，只要來到河流面前，也總能找到些吃的。
來到河邊，聽到的何止是潺潺的流水聲？我們?nèi)匀荒苡|摸到千百年前先輩們心靈的律動：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哲學(xué)家們或者臨水而慧心萌動，或者把他們抽象的哲理比喻成流水。老子曰：“上善若水。”《莊子》云：“水之積也不厚，則負(fù)大舟也無力。”《荀子》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無論你有多忙，你一定要到水邊走走。雖然我們不是詩人，不是哲學(xué)家，但是，我們能夠感受到水的溫潤慰藉；不管我們心中有多大的煩惱，來到水邊，我們就會趨于心智閑靜，神清氣定！
世界的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會有一條河為你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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